在湖居太平的空间里,偶然看到一段仙寓山瀑布视频,地点并不在大山村。这是秋天的瀑布,青苔覆岩,流水淙淙,俨然佳境。准备提前做攻略,却根本找不到关于莲花山瀑布的介绍,江南名山名瀑太多,谁会在意西黄山的一个角落?
接连下过两日大雨,是看瀑布的好时候。清晨出发,经殷家汇入石台境内,云雾漫山,空气里流着欢畅。急湍奔流,正是李白“薄游成久游”的秋浦河,河水不复是一条碧玉带,山洪滚滚,荡漂杂物。去往县城的国道一侧,山岩绘成壁画,白色垂帘拂摇幽幽绿树间,瀑水汇入沟渠,漫过国道,车辆驶过时溅起数米水花。我摇下车窗,朝着岩头瀑布呐喊,真过瘾啊!夏日群山是一群顽劣的野孩子,可以肆意敞开裤裆,对着诗意秋浦河撒尿。我不敢逗留,罩网的石壁逼仄处,岩石随时可能落下来。
接近仙寓镇道路左拐,循秋浦河的支流逆上,导航指示的莲花村到了。村庄临水而居,石桥、凉亭、古树错落,古民居稀少,路边正在搭建的是现代高楼。过村庄停车问询,岔路口空阔民房内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用手一指,瀑布就在莲花山上。再行里许,遇到一辆下山的外地车,赶紧打听,女游客很耐心地介绍,车可以一直开到山上有处叫良禾民宿的地方。仙寓山道陡险仄曲,路径明确后,先前绷紧的心稍稍放松,在石桥边,我停车观景。流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寻声百米,一条银龙豁然奔出,声震峡谷。右行步道被飞流侵占,无法深探。我端凝久久,对瀑布的概念有了全新认识,哪里还是什么布,这分明就是一道来自天际的悬河。随着季节变换,那温情婉约的瀑布不见了,梅雨季的瀑布是豪放骇人的。我不敢再用脚丫嬉戏,它已不是可供娱乐的对象。这首道瀑可以称之迎客瀑吧,尽管它的迎客之道过于豪情。
盘山到达山腰空旷处,竹林古木之间矗立一排民宿。斜坡梯田,种茶、玉米、豆角、毛豆,不见端午槿,看不到石榴红,环山皆谷,岭上多白云。漫步远眺,方知古诗“云无心以出岫”之妙。未见禅寺,但我深知,深山多藏,禅在深山。如果有一天也能解甲归田,于此山中闲居数载,该是多么惬意的事。遇见长者,悠淡神闲,指言路路皆通,处处可食。瀑布呢,山上重重,只要有劲攀登。仙寓山本是仙人寄居之所,百岁老人诸多,他们像白云一样恬淡,像溪水一样寻常,或许他们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有人一生都活在童年的世界里。
流水喧豗,看见三五游人,一律手持相机摄像。高崖悬天,天河垂落,瀑流悍猛,空谷生风,竹叶飒飒,翠雾濛濛。瀑布没有名字,没有崖刻,我私自给它取名“响竹”。一千年前,此乃白猿腾跃之所,李白若是来过,又怎会不发出“到过仙寓不言瀑”的感叹?登崖折上,岩壁葱茏,水珠晶晶,每一滴水都将汇入深潭。瀑布侧颜俊美,能看到它裸露的弧线,柔顺自然,也能看到它抛洒的玉珠,雪白无价。栏杆下,一蓬蓬蛛网挂珠,瑟瑟抖颤,这么弱小的生灵为何选择在此安家?我只能设想,它们织网的时候正当月出东山,人间安详。悬崖之巅有黄花,这仙寓山间六月花,是诗经里的萱草,又名忘忧花。闲日幽居,坐观流水,还有什么值得忧烦的呢?
越“响竹”崖,幽谷渐缓,瀑布在磐石树根间穿梭转折,百草在急流深涧摇曳打拼。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在岩上梳妆,漫不经心,它已经看惯了这流水,知晓山洪的习性。看见游人折返,原来盘山步道由此折而向右,一道垂帘瀑布挡住去路,游人不想湿身,只能望瀑而返。我真想站在瀑布之下,体验一回冰雪之浴的欢畅!可我只能作短暂遐思,然后撑开伞,像蜥蜴巡山,抵达飞瀑彼岸。石头偎依石头,瀑布连接瀑布,这原本六月的盛夏,却处处让人感到深秋的寒凉。现在我行走瀑布右侧,数道涧水直扑崖壁,步道石阶的一半都在水里,浪花如雪,我不得不赤足穿越,泉水冰凉刺骨,我就这样赤足走了一段,仿佛是儿时在干渠摸鱼。沿途看不到山峦、云朵,看不到游鱼、石蟹,只有流水追随流水,冰雪覆盖茫茫。
一小时后再见一片竹林,再见一条百米高的悬河抛落,遇见青蛙,来不及细看,它白肚皮一翻,毅然跳向悬崖,没入滚滚浪花。已是晌午,这喧嚣着的莲花山,再也没有其他游人来访。天空中下起细雨,我忽然记起与谢野晶子的徘句:“雨和雾,粗暴的争斗着,信浓的山令人心痛啊!”六月山峦是野性的,瀑布深藏惊心动魄的力量。
竹林幽径偏离流水,领我来到接近山顶的高地,这里是修枝后的茶园。“秋浦万里茶人到,笑说仙芝嫩蕊来。”仙寓山土壤含硒,雾里青是顶级名茶,茶的名气比这座山传播得更早更远。我在山间打坐,用流淌的溪水洗黄瓜做午餐。群山之下的村庄,曾经住着桐城派最后一代传人李诚,他默默耕耘、仙去,直到1997年一篇名为《追忆李诚先生》的鸿文刊发,人们才重新认识他。文章将学者分成三类:名副其实,名不副实,有实无名,李诚先生属于后者。和先生同样有实无名的,还有此地的百瀑流泉,千年默默,只和有缘之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