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沿着老宅屋后的一条小路,走向西边的玉米地,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满天繁星,天空深邃而辽远,像拖拉机翻整过的土地,洁白的云朵,时而厚重卷曲,时而稀薄平铺,在湛蓝的天空上缓缓移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在夜空下像一幅重彩泼墨的油画,大胆而静肃。一阵凉风吹来,我抬起头,微闭双眼,享受着土地的厚重与温暖,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下去......
离开土地的人,时常会在梦里回到它的怀抱。就像多少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一次次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享受一个人的沉默与孤独,我有时蹲下身子,轻抚一株小草,然后又陷入无尽的沉思——该有多么幸运,可以做一棵小草,被大地母亲温柔地包裹,我的愿望如此渺小,扎根在土壤里,随四季的风,时节的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我终究没能如愿,我时常像一株浮萍,随一阵水流,飘向未知的方向——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离开了父母的人,可不就是没有了根吗?多少个求学与工作的周末,看别人收拾衣物,归心似箭,我只能骑着单车,漫无目的地骑行在路途上。当夜幕降临,我或许就会胡乱寻了一个方向,同学有时会惊异于我突然的造访。
在同学家的村口,我第一次见到长长的铁轨,呼啸而过的火车,那时我就会呆呆地站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轨旁向往远方。于是,多少年来,我前行的脚步似乎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远离家乡,我似乎一直在路上,心从未停止过流浪。
直到后来,我把家安在城里一个钢筋水泥筑成的楼房里,连同一颗心,也被安放在这一方天地间。起初,我总是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像是与小时候的生活决裂一样。那时,风一吹,漫天扬起灰尘;去乡间劳作,归来时满身泥土;阴雨天气,脚下一片泥泞。
本以为,我把一百多平的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心也会平平静静。然而过不了多久,我的心就开始不安分了——我用泥土和绿意装点阳台,这狭小的空间,生命似乎无法恣意生长,那些绿植和花儿总是受了委屈似的,不曾葱郁繁盛。
我想,它们也一定像我一样,囚在一方天地间太久了,不然,我为什么总是越来越怀念那一片土地?以至我时常在梦里,一次次走向那里。
高远的天空,辽阔的土地,长势喜人的庄稼......我就沿着开满野花、长满小草的乡间小路,走走停停——我的身体,我的心灵,在这里,被疗愈,被滋养。于是我幻想着,待完成俗世的任务,孩子成家,工作退休,我就在田间地头修一处房舍,篱笆绕与前后,绿色爬满小院,花香溢满田园,鸡鸭成群,猫狗自得。那时我就会扛一把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会蹲下身子,看一粒种子如何冲破泥土,拔节而出;我也会在安静的清晨,听一朵花开的声音。
02
一个人能够用心去听一朵花开的声音,或者感觉到草叶露珠坠地的震动,他的心是可以见到佛的。这让我想起苏东坡与佛印的一则趣闻。一天,苏东坡与佛印一起打坐。坐了很久之后,苏东坡看着佛印身上的黄袈裟说:“我看你越来越像一坨屎。”佛印依旧心态自若,端坐如前,苏东坡忍不住问佛印:“你看我像什么?”佛印说:“我看你越来越像一尊佛。”苏东坡大喜,回家就告诉苏小妹,说自己赢了。苏小妹却说他输了。苏小妹说:“因为佛印心中有佛,他看你才像一尊佛。而你呢,心中有屎,才看佛印像一坨屎。”听了苏小妹的解释后,苏东坡才明白自已输了。读后我们不禁哑然失笑,而我也因此恍然:佛在心中,何必纠结于身在何方?
置身繁华的城市,我开始在心中修篱种花——让生活慢下来,读书,养猫,种花。在这样的生活开始不久后的盛夏,在一片槐树林里,我偶遇一个失语的孩子,我想,与这个孩子的缘分,一定有冥冥之中的安排,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是那样的刚刚好。
她年龄略小于我家两个小姑娘,大概五岁左右的样子,那一日,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槐树林里玩耍,我家两个小姑娘正坐在秋千上嬉戏。此时,一个留着短发像极了男孩的小姑娘上前拉住我的手,指指自己,指指秋千,一旁的一位妇人说,她也想坐。我将秋千停下,等待她坐上来一起玩耍,可是,她有点微胖的身体显得有些笨重,自己爬了几次都没有上来。妇人赶紧上来抱她,她用力推开,指着我又指指她,妇人说:“熊孩子,这都不认识,想让你抱她上去。”我稍有迟疑,随即将她抱到两个女儿中间,“你们两个扶好妹妹,别让她掉下来。”那孩子穿着一双有点破旧的拖鞋,短袖短裤上,沾满了泥土——这一定是一位不被好好照顾的孩子。我站在后面推动秋千,看她们一上一下,荡得十分开心。
我和那位妇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得聊了起来。原来她是孩子的奶奶,女孩出生时是个正常的孩子,三岁左右那年,妈妈与家人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冲突后离家出走,从此没有消息,女孩也因此不再开口说话。我听后内心有很大的震动。正当我陷入沉思时,三个孩子叫嚷着要下来。从秋千上爬下来,那个女孩一把拉住我的手,跑到跷跷板前,自己坐在一端,手指指我,又指指另一端。我会意,坐下来陪她一起玩。只一小会,她又下来,于是我借机试着和她沟通:“宝贝,阿姨好喜欢你呀,你能不能喊我一声阿姨?”她咧开厚厚的嘴唇,眼睛用力扑闪了几下,最后眯着眼皮,并着上下牙齿,费力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声低沉而拖长的声音:“姨——beng——”随后用胖胖的小手竖起大拇指。我有些费解,没有听懂孩子最后的尾音里表达的意思。一旁的奶奶问:“你是不是夸阿姨棒?”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拉起我的手,在槐树林里到处撒欢,我只得将我家的两个小姑娘托付给另外一位阿姨看护。
盛夏的清晨,不多会就变得炎热难耐,看看时间,七点半,我告诉孩子,我要回家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紧抓住我的手,假哭了起来——她在向我撒娇,她用这种方式不让我离开。
那一刻,我的心隐隐地疼起来,一定是她觉得我像妈妈。我不忍心辜负一个孩子对我满心地期待,我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头,“明天,我们还一起来这里好吗?我们约好。”一旁的奶奶也蹲下来安慰她,抱她在怀里,好一会儿,她才停住佯装出来的哭声,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奶奶告诉我,她们是在这里等车,马上就要去上海生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彻底地领悟,——生命是一种因果,看到生命里因和果的循环轮替,看过生命不同形式的受苦之后,就会生长出来真正的同情、原谅与慈悲。
03
夏秋之交的傍晚,我总是喜欢带着家人,驱车寻一条长满庄稼的小路,停车,步行。微风轻抚,高高的青纱帐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我望着四散蔓延的绿,心中的欢喜像活脱的小兔,在胸膛之间上下窜动。
有时,当夜幕降临,我也会寻了一片空旷的郊野,于是,无边的黑就把我包裹了去,夜的神秘令我也产生了错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神秘的了。周围的小村庄渐渐划入梦想,我深深地被这种感觉吸引着,不愿归去。耳边响起蛐蛐的叫声,在空旷的郊野里显得高亢而洪亮,唧唧吱——唧唧吱——,那一刻,在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渺小的我和阵阵虫鸣。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渺小,也许才是真正的成长,因为只有渺小的人,才会始终怀着一颗谦卑的心。
不必再去刻意修一方小院,心中的田园早已绿意盎然,在那里,有一棵深植的菩提,我日日在它跟前唱响生命的梵音——我在心中种下了那一棵菩提,在岁月的轮回里,我不念阿弥陀佛,我只想守着它,发芽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