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12月15日,北风呼啸,气温骤降,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中午11点多,二哥来电,他说,不得了了,姑母在家里做饭时,摔倒在地上,等姑父、表弟发现时,已没了气息。
惊愕过后,眼泪不由自主蒙住了双眼……
接上腿脚不便的父亲母亲,和大哥二哥会合后,我们直奔江口街道上辇东湗村。
穿过村道,远远就听到表妹的哭声。
姑父见到我们,奔出家门,上前一把拉住我父亲母亲的手,如同离群的孤雁,失声痛哭,语不成调地讲述着中午的突发情况,大家哭成一团。
进入房间,只见姑母躺在床上,好像刚刚入睡。她神情安祥,嘴巴微张,似乎有话要说。我和表妹握着她的手,整个手臂还是软软的,带着体温。解开她的羊毛衫,胸口也是热的。然而,不管我们怎么呼喊,姑母再也听不见了。
眼泪一次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往事随着眼泪一幕幕在脑海浮现。
我童年的所有快乐记忆都和姑母有关。小时候,一到暑假,我们兄妹便天天叫着要去上辇。40多年前,交通不便,3个小孩沿着黄海公路,从城关一路步行,路边的花开了,我们无心细看,伴着一路的知了鸣叫,我们急匆匆地赶往上辇东湗村。
听到我们欢快的呼喊,系着围裙的姑母从厨房跑出来,“啊哟,昨夜梦见喜鹊在窗头叽叽喳喳,我晓得有好事,原来侄儿侄女来了!”她边说边脸上笑开了花。
姑母就像魔术师,转眼就笑眯眯地端出了鸡子茶,她把我们当成了尊贵的客人。
表兄妹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鸡子茶,眼里露出贪婪的神情,姑母便支使:“金凤你去地里割菜,法寿你去小店买盐。”然后,我们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鸡子茶。
解下围裙,姑母急匆匆赶往生产队蘑菇房。
那时,江口街道可能是黄岩罐头厂的蘑菇基地,为了出口创汇,白花花的大蘑菇齐斩斩割下,由生产队送往罐头厂加工罐头,而剩下的蘑菇蒂头论斤分给村民,并计入账,年底分红时结算。
还没到蘑菇房,姑母便亮开嗓子,“队长,我黄岩侄儿侄女来了,你给我留一斤蘑菇蒂头。”
因为蘑菇要统一时间收割,队长甩出一句话:黄昏头你再来。
晚餐时,姑母端出冒着热气的大海碗,一只只蘑菇蒂头和着黄色的蛋花、绿油油的葱花,散发着诱人的鲜味。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妹一直认为姑母的蘑菇蒂头鸡蛋汤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每个暑假在姑母家,我和表弟王法寿起早去水沟里用竹篓捕黄鳝,赤脚到河里摸螺丝,爬上树头捉知了,去塘里钓小白条,欢声笑语回荡在东湗村里。
不知姑母什么时候到镇上扯来了一块花布,她带着我到裁缝铺里,戴着老花镜的师傅用一根软尺在我身上量来量去。几天后,粉底白花的套头“越南衫”便穿在了我的身上。看我一脸欢喜,旁边的表妹无比羡慕。
那时,物质匮乏,我们又在长身体,胃口总是很大。姑母每天从鸡窝里掏出刚下的滚烫的鸡子,给我们做荷包蛋。我们哪里知道这些鸡子平常姑母都舍不得给家人吃,存着换盐买醋的。姑母还把王法寿捕的黄鳝炒洋葱或者红烧鳝段做给我们吃。总之,她变着花样让我们吃好吃饱。
记得有一年暑假离开东湗村时,姑母依依不舍,她把品相上好的蕃薯捡拾好,装在两个蓝子里,拿出一根小扁担,让年纪最大的大哥挑回城关。姑母种的蕃薯软糯香甜,不管蒸着吃还是煮粥,我们都十分喜欢。
看着皮红个大的蕃薯,大哥挑起担子高兴地上路了。
刚出村口不远,大哥的肩膀红了,换上二哥挑了一阵。不一会,二哥的脸也憋得通红,终于也撂下了担子。
无奈之际,大哥急中生智,一路小跑赶到姑母家门口大喊,“姑母,蕃薯担不动了,担子放在村口路边,你去挑回来,我们走了。”
姑父是村里的种粮高手,分田到户后,他种的杂交水稻又香又糯又带点嚼劲,十分适合做过年糕。因此,此后的十几年间,每年春节前,姑父挑着上百斤的过年糕,从上辇步行送到黄岩,姑母娇小的身子跟在后面,有说有笑的,偶尔帮姑父擦一把脸上的汗水,温馨的画面令人难忘。
后来,黄海公路通车了,姑父就改用手拉车拉年糕,姑母跟在后面推车。再后来,姑父家买来三轮车,年糕放在车里,姑母坐在车子边沿上,晃着两条腿,带着笑容,如同新媳妇回娘家。
我母亲和姑母感情向来很深,她边哭边念叨,你姑母苦了一辈子啊,没享过一天的福啊。
1942年,姑母出生在椒江区洪家街道前洪村。她比我父亲小6岁,在她4岁时,祖父就因病离世。祖母带着四个孩子苦度日子,祖屋被族人收走后,母子4人被迫搬到前洪村祠堂旁边低矮昏暗的小房子里。
迫于生计,成年的大伯离家前往宁波镇海打工。大伯在镇海落脚的消息传来,祖母就带着两儿一女离开了让她无比伤心的前洪村,准备投奔大儿子。在椒江等潮水候船的时候,碰到了最后一批土地改革,祖母4人在椒江枫山脚下分到了一点土地和房子。于是,就在椒江安顿下来。
生活刚刚露出一丝光亮,不久,祖母又撒手人寰。21岁的二伯进入码头当了搬运工,17岁的我父亲上船出海讨生活,11岁的姑母被送到上辇东湗村王家做了童养媳。
由于家境贫寒,营养不良,姑母脸色苍白、头发蜡黄、十分瘦弱。王家公公看到后有些失望,暗暗觉得上了媒婆的当,又不能退回去,因此,整天板着脸,说话也没好口气。在这样的氛围里,乖巧的姑母真的就像林黛玉,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
可怜的姑母小小年纪割草喂猪、下河洗衣,尽力讨好公公,不敢流露半点委屈。每天早起生火做饭,等家人吃好饭落田洋,个子还没有灶台高的姑母,熟练地爬上小板凳,一边洗碗一边啜泣。
冬天,她的双手布满冻疮,手指肿得像红萝卜,甚至伤口溃烂,她一声不吭,照样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洗菜。
母亲生下大哥后,姑母到洪家场赶市,买了10串50条弹涂鱼干和黄花菜、红糖等,送到黄岩给母亲做月子。母亲说,60多年过去了,那些又粗又壮的弹涂鱼干,她至今记着。
母亲一直记着姑母的好。她说,那时姑母还没有生养,但她对我大哥视如己出。
直到20岁,姑母生下一个女儿,她在王家才算过上稍好一些的日子。独身的公公也不再呵责她做这她那。她人也胖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老人们常说,女人生门开了,儿女就会接二连三的到来。在此后的八年里,姑母又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既有孩子的哭声,更有孩子们的欢笑声。日子虽苦犹甜。
姑父是个忠厚人,虽然不识字,但他不管什么活一学就会、过目不忘。和泥烧砖、切墙上梁,样样拿得出手。凡是上辇行政村周边有人建房,姑父都会被请去干活。除了生产队微薄的分红,姑父还能赚着不菲的收入。
日子渐渐好了,姑母的笑容也多了。每次到黄岩,她总是拎上大包小包的田园货,改善我家的生活。我父母挽留她吃饭,她总是万般推辞,拗不过我母亲的盛情相邀,饭桌上吃饭时,姑母还保留着小媳妇的习惯,筷子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父亲为此数落她不够大方。
在姑母眼里,3个兄长是她的天、她的依靠和她坚强的后盾。3个兄长里,姑母跟我父亲最亲。从我记事起,她从来没有称呼我父亲母亲为三哥三嫂,而是以低一辈的身份,亲切地称呼“娘舅”、“娘妗”。
凡是家里碰到建房、娶亲、嫁女这样的大事,姑父、姑母总是赶到城关,跟我父母商量,娘舅长娘舅短。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们夫妻俩才兴高采烈地回家。我母亲给他们准备的红枣、桂圆、带鱼、香肠等东西,总要推三推四地收下。
由于勤俭持家,1984年,姑母家就建起了两间二层小洋楼,宽敞明亮,村人啧啧称赞。几年后,姑母唯一的儿子王法寿娶上了新媳妇,姑母人前人后笑得合不拢嘴。
没承想,两年后,姑母的人生却遭受了重大打击,这一件憾事,可能她至死都难以释怀。
王法寿娶亲后,姑母对儿媳妇关怀备至,连儿媳妇的内衣内裤她都会拿去洗了,有些宠爱过头。当儿媳妇怀孕后,她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的父亲母亲,让我们全家分享她的喜悦。
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怀孕期间,儿媳妇吃得太好太多,生产时因胎儿巨大难产。当他们将儿媳妇从栅浦卫生院转到台州市中医院,中间已经耽搁了五六个小时。孕妇羊水流尽,胎儿缺氧窒息,医生不得不用产钳夹出。后经拍片诊断,婴儿重度脑瘫,呼吸极弱,存活率极低。医生建议直接放弃。然而,姑母坚定地选择了积极抢救。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陪伴父母从黄岩赶到中医院时,姑母因担忧过度而显得十分疲惫和憔悴。
她带着我们来到保温箱边,看着白白胖胖的孙子安静地躺着,尽管他头上身上插满管子,姑母仍然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舍得放弃!她坚信一切会好起来的。
现实无情地给姑母浇了一头冷水。当同龄的孩子牙牙学语,蹒跚走路时,姑母的孙子不会说话不会笑,整天流着口水躺在床上。
残酷的打击使姑母身心俱疲。那几年,她的脸上刻满沧桑。5年后,脑瘫的孙子因病走了。
这5年,姑母与儿媳妇矛盾不断。按照姑母的意思,儿媳妇应该赶紧生个二胎,让大家看到生活还有盼头。但是,儿媳妇十分固执,说什么都不愿意生二胎。加上夫妻感情也因孩子不断恶化,儿子与儿媳妇终于以离婚收场。
要强又爱面子的姑母,遭此双重打击,觉得自己在村子里低人一等,因而萎靡不振。
后来,表弟王法寿辗转新疆、甘肃等地做生意、开宾馆,但并未赚到钱。姑母更加郁郁寡欢,以至患上子宫疾病,不得已摘除了整个子宫。
七八年前,王法寿带了个离异的安徽女人再婚,看着这个儿媳妇模样周正,嘴巴讨巧,又十分会过日子,姑母脸上的阴霾终于消失,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去年,紧靠北师大附中的东湗村进行新农村农房改造,姑母家里分到3间地基,她把好消息告诉我父亲,父亲担心他们一家的财力。姑母很开心地说,准备卖掉一间地基,用这笔钱建两间三层半的小别墅,没有一点的问题,她让我父亲尽管放心。
每个周日,我从椒江去黄岩看望父母,经过上辇时,会绕道公路边的菜场买菜。表妹王金香当上村妇女主任后,还与人合伙在菜场里投了个摊位卖肉。我会到她摊前割点肉,一方面问候姑父姑母,一方面打听他们家新房的施工进展。再把好消息转告父母。
14日晚上,我父母还在念叨,得空带些礼物去看望姑父姑母,也去看看他们在建的新房。不料,第二天就传来噩耗,姑母魂归西天。
那天中午,我们从表弟的讲述和现场分析,姑母洗好米点起了火,转身弯腰往水缸里舀水时,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
姑母生前曾多次和姑父及儿女们说,算命先生曾给我算过命,说我以后会走得很快的,不欠一日眠床头债,你们也无法给我送终的,大家都不必心疼。
父亲母亲都说,这也许是姑母的福气,也许是上天眷顾,让她走得如此利索。
姑母走了,她家的新房才建到二楼;姑母走了,没有享受一天清福;姑母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姑母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养大四个儿女。如今她儿孙满堂,重孙绕膝,她却再也听不到孩子们叫她太婆了。
4个小时后,姑母被入殓师换上寿衣,她的双脚前点起了脚头灯。母亲说,脚头灯的光亮会照亮姑母、温暖姑母,走向另一个世界。
姑母,洪友领,生于1942年4月22日,卒于2016年12月15日,终年75岁。
姑母,我亲爱的姑母,一路走好。
愿您在天堂过上好日子。
写于2016年12月1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