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是年了。记忆中，我的故乡荒凉贫穷，不会引人注目。然而，我们每年都能在它狭窄的怀抱里过年，感觉比繁华的闹市宽广得多。每至腊八，便会想到故乡的腊八粥。此时，心是甜的，坑坑洼洼的路，仿佛也平坦了许多。此刻，风也顺的，冬也暖的，过年的快乐瞬间从心里溢出。
每年腊八节的早上，母亲就想着和我视频，开口第一句话：“吃腊八粥了吗?”我明明没有吃，也会骗她说吃了。母亲还会顶真，用啥做的红汤，有没有放红枣之类的话都是她关注的，我总是想着法搪塞母亲，母亲信以为真，乐呵呵地把她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粥给我看，嘴里不停地展示着碗里的丰盈，小红赤豆，大红枣，黄小米，还有家乡少不了的黄米，母亲乐得眼角满是泪花。
母亲的记忆没有衰退，我喜欢吃啥全都刻在骨子里。每到这个时节，她就忙碌了起来，搓麻花，炸麻叶，蒸馍馍，压粉条，只要缸里有的面，全都营务得满满当当。做上一阵子，圪蹴在地下歇半晌，直到没了手劲，才不得已坐在炕上。然后，不是指使嫂嫂，就是使唤姐姐，生怕落下哪样没有做，俨然像个指挥官。
小的时候总是很好奇，腊八节的早上，母亲总是起得格外早。鸡还没叫头遍，母亲便从炕上爬起来，点起灶火，拉起风箱，烧上一锅的水，下几碗事先淘洗干净的豌豆。豆子在锅中慢慢煮熟，那股子香味渐渐弥漫窑洞，浸透我的神经，挑动我的味蕾。母亲是在做红汤，汤越红，做出来的粥才诱人，村里的乡邻开门第一句话就是：“红粥做好了吗?”做好了，一句话回答得很干脆，紧接着就是有烩大肠?腊八节吃红粥、烩猪大肠，这是村里的乡俗。母亲用劳动换来了工分，她的工分和男人一样的值钱，不但能分到几斤猪肉，还想着法弄副猪大肠。理由也很简单，人口多，分肉时没人要的肥肉她抢着要，还可以搭配一副猪大肠。纯肥肉炼油，一坛荤油吃一年，庄户人的牙祭。猪大肠的用场是腊八节烩土豆，天还黑洞洞的，母亲就把做好的红粥蒙上被子，温放在炕头，开始做烩菜，大肠切的一公分的小段，被一锅的土豆湮没，即便如此，猪大肠的臭香味很快弥漫窑洞，久久盘旋。
儿时的年味，就是从那碗红粥和猪大肠烩土豆开始的。红粥也没有那么多的辅料，年景好的时候，母亲会买半斤红枣，藏在什么地方，我们谁都找不到。想吃到红枣就得多吃碗红粥，母亲做的红粥足够多，吃完现粥，多余的或放在缸里，或放在瓮里，那是正头半月待客席面上少不了的。人到中年，我才懂得了母亲的艰难，活着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年前有太多的杂事要做，有太对的人和事要对付，生活也不像课本上只有鸟语花香，冬暖夏凉，还有酸甜苦辣，凌寒酷暑，母亲用单薄的身躯、坚韧的脊梁为我们隔绝风霜，遮风挡雨，生活的苦与累只有她自己扛。在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现在看来不值钱，但在母亲的眼里那是年味的标志。
童年的时候，以为外面的世界和家乡一样，漫天飞舞的煤灰，春秋狂野的沙尘，荒凉贫瘠的黄土，枯黄衰败的落叶，读书后才知道南方的小桥流水，古镇古桥，细雨轻烟，如同一副醉人的水墨画卷。我发誓要逃离那个贫穷的地方。后来，我终于成了离家最远的孩子。我原以为看够了它的荒凉，可是现在，走得越远牵挂越长，逢人便说家乡的好，小时候拼命想逃离的地方，却成了日思夜想的远方。每次想起家乡，就会想到母亲，我便泪流满面，回不去的曾经，留不住的过往。原来，我是深爱那片黑金的土地的，像爱母亲爱得那么深沉。渐渐懂得，故乡养不了肉身，他乡放不下灵魂。
母亲真的是老了，变得孩子般缠人。腊八节刚过完，每次打电话，总是满怀热情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先不说相隔1300多公里的路，要转三次的车，能做通女儿的工作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她对窑洞生活是心有余悸的。我怕母亲听后伤心，就借口工作忙敷衍应对，但她还是急切地问我啥时候回来，三番五次地问，我也没有了耐心，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她终于明白了，默默地挂上了电话，依稀听见她的抽泣声。眼看年要到了，母亲还是打来电话，只是语调怯怯的没有了底气，像是个不甘心的孩子，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就是忍不住，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亲见我没有烦，便立刻开心起来，她欣喜地和我说起了准备的年货，大姐杀了三百斤的肥猪，三哥杀了羊，羊杂碎等我回来再煮……我为难地说太忙了，早走请不了假，放假买不到票，她急忙帮我出起了主意，就说妈病了，没有半年的活头了。我立刻责怪她胡说，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在母亲面前，我很少撒谎。小的时候，我偷吃了母亲过年蒸的馍馍，被她识破后给我一顿骂。原来，母亲年前蒸的馍馍是有数的，一人分几个，要等到大年初一才揭晓。母亲老了反而教起我说谎，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问答不停地重复，我终于还是不忍心，便告诉她等到年卅一定到家，母亲竟然高兴的哽咽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了，离家越久，回家的路越长，最后到底是没有回去。电话那头的母亲，仿佛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我满怀愧疚地说，妈，不要生气，明年一定回去。
母亲真的老了，我终于能脱身回家过年，陪母亲过年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去年过年前就和侄子商量好了开车回去，事先没有透露个母亲，怕她担心睡不着觉，有车就可以给母亲捎带东西，有她爱吃的香肠，还有家乡稀罕的草莓，母亲爱红色，女儿给奶奶买了一套红色的内衣，流行的皮鞋……
走进二姐的大门就看到母亲趴在玻璃窗户，她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摸摸母亲梳理整齐灰白相间的头发，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伸进包里，掏出一个已裹暖的橘子递给母亲。告诉她，橘子不是买的，是我院子里树上结的。母亲打量起橘子的成色，黄黄的，圆圆溜溜的，像个小皮球，又像一个小小的月亮。女儿拿出她带回的礼物，突然间，母亲的笑容不见了，眼眶了含着泪花，于是又把橘子放回我的手中，我拥抱着母亲，如同太阳与花朵的相遇，温暖而明媚。母亲赶紧催促二姐给我热一碗腊八粥，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融合了桂圆、莲子、红枣、薏米的味道，滑过舌尖，如同暖阳照进人心，甜而不腻，带着一种温馨的回味。
母亲陪我走了一程，却陪不了我一生。她曾是我心里的风景，现在却湿了我眼睛。她已经不属于我，我却会思念她一生。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再寒冷的冬日也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过年的脚步越近，我心里越发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起来，只剩下我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了母亲，我仿佛失去了一片重要的天空，只剩下孤独的星星在闪烁，对于年的期盼，变成了心中的伤感，仿佛一片深深的海洋，无边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