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一九七八年七夕的早晨,我比平日起得要早。等我夫人起床的时候,我已做好了稀饭,窝窝头也热在锅里,并切好了小咸菜,倒上点醋拌匀放在小桌子上。等夫人洗漱完后,我赶忙把她按在椅子上说:“老婆,你别动,今天我给你梳一下头。”
她愣了一会儿神,说:“你今天怎么了,咋就那么孝顺?”
因为心里高兴,也不顾她说得带刺的话,就说:“嘿嘿,今天是七夕呀,我没有别的意思,给你梳个头略表心意不行啊。”
只一句话,她就脸红了,她说:“噢,我明白了,那年你邀我去看电影不就是七夕吗?!我终归是着了你的套,在你的甜言蜜语下,不小心就点了一下头。说来也不亏,这一点头不打紧,等于没花钱就雇了个老牛!嘻嘻,以后学得乖一点哈。”
“说啥呢?是我没花钱就找了个俏丫鬟好不!所以我就要对你好点呀,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哈,嘿嘿。”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按农历讲,是天翻地覆那一年的腊月里。正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是国人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虽然大灾大难已经过去,我们的生活,还是笼罩在红色的光环里。故我们的婚礼很简单,邻居们站在院子里,听村革命委员会主任读了一遍结婚证书,两家老人坐在一块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说真的,我娶的老婆就四个字:漂亮,便宜。为此她埋怨了我一辈子,我也觉得亏欠了她一辈子。
我很感谢那个年代,也很感谢我的妻子,因为我家太穷,按说我的条件只能打光棍儿的。可是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只要真心相爱,根本不考虑前面有任何阻力。
日子虽然穷,我们却乐在其中,甜蜜且幸福着。
她的头发乌黑又柔软,解开两只辫子后,就像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她的皮肤嫩嫩的白白的,头发向两边一分,中间就像洒了一缕白雪一样黑白分明。
我忽然觉得给爱人梳头是一种幸福,能够仔仔细细地欣赏她的美丽,心中悠然升起一种要用一生来守护她的决心。
而她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一只小绵羊,无比顺从地坐在那里任我摆布。之后,她轻启朱唇,哼出一首《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其声千回百转,轻若蝇蜂,令人牵肠挂肚、柔情顿生,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是我第一次给她梳头。手中握着的似乎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永远数不尽的情丝,好像两个人的心跳都融为一体了。
就从这天开始,每年的七夕我都会给她梳一次头。说也奇怪,哪怕之前两口子为了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我一旦给她梳起头来,她就又变成一只小绵羊,两个人又变得柔情似水,好像又回到恋爱的日子,心中的不快不翼而飞,转而变成动情的泪珠儿。
七夕早晨给她梳头成了习惯,不管遇到多少困难,甚至是大灾大难,即便是家里有人生老病死,七夕给爱人梳头,从没有间断过。哪怕这一天忙到很晚,只有梳了头,两个人才能安然入睡。
日子过得飞快,就像昨天刚刚摘了红领巾,今天忽然就过了古稀之年了。
可能是一辈子操劳过度吧,我老伴的老年痴呆病越来越严重了,就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了。每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我:“老张啊,今天是七夕呀,咱开始梳头吧。”
其实她的头发早已剪成了短发,而且没有了一根黑丝。按说就她那个发型,我用梳子罩晃几下就会应付过去的,可是我没有那么做,还是按部就班地给她梳头,就那么一遍一遍地梳着。
她的嘴里依旧唱着那首《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天涯呀,海角……”其声直板,字里行间充满了沧桑感。然而她只会唱这几个字,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唱着,直到唱得我满眼泪水,说:“好了,梳完了。”她才作罢。
她什么都忘了,唯独没有忘的就是七夕,还有《天涯歌女》中的半句歌词。
就这样,我们天天过着七夕,天天唱着《天涯歌女》,天天在情未了中幸福地过着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