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有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涌上心怀。母亲，一辈子操劳家务，哺育子女，照顾父亲，工作养家。她也会在某一时刻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母亲83岁。
母亲和父亲相伴近七十载，相濡以沫，平凡的日子，浓浓的亲情，没有热播电视剧《父母爱情》那样的婉转曲折故事。送走了父亲，母亲将父亲仅有的几件有些纪念意义的物品分配子女们，以她自己的方式，感受老去的时光。
家务是母亲终身的职业，煮米烧菜、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清洁卫生，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些技能是不会中断的。兄长、小妹都在身边，二姐也时常回家，母亲自己能动手完成的事情，她从来不让子女代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考虑到用火的安全，子女们就不让她接触煤气灶了。但是，使用电饭煲煮粥、焖饭，用电蒸锅腾馒头这些事，把每顿要烹制的蔬菜洗净、码齐，去家门口的菜市场，买些个葱姜蒜，做家里的卫生，她一定是坚持要做的。
对家的熟悉程度，没有谁可以超过母亲。家里调换下来的旧衣物、床单、被罩，母亲会洗干净，整齐地摆放在衣柜之中，有谁想要用个布头，她会毫不费力的找到。有时，她会拿出旧布料，摊铺在窗前的餐桌上，裁剪、拼接，或铺上棉花，做成各种大小不一的坐垫、被褥垫。母亲的眼睛视力非常好，在超过九十岁后，还可以穿针引线。
家是母亲的很好的健身场所。遇上天气不好，不能外出时，她会在室内活动筋骨、舒展身体，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或是收拾家里的物品，母亲说，伸手、弯腰这也是锻炼，自己动手好。
家门口是小区非常热闹的场所，几张牌桌，一排高大杨树，夏季有水，有一处不大的空地，社区公园则在楼的东头，这是母亲晚年室外活动的主要处所。母亲性格开朗，在这个地方居住了有六十年时间，又是小区的高龄老人，来往行人都会与她打个招呼，嘘寒问暖，或坐下来聊聊天。已过了九十岁的母亲，很善于记人，她会说，你是张家、李家、王家的子女，排行老几，或是孙家、刘家的儿媳妇，孩子多大了?孩子高中了吧?每到下午，天气晴好，是母亲喜欢的时间。她不喜欢轮椅，总觉得那东西是行动不便的病人使用的。2011年夏天，母亲来到北京，想再去看海，几年前，母亲曾去过北戴河。我和妻子、二姐、小妹陪母亲从北京去威海旅游，考虑她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带了个轮椅，但基本没怎么用，就是在路程较远时，她会坐上轮椅，我们推着走一段。后来使用助力车，在室外，母亲经常主动制造“人车分离”，车被母亲用力推向前方，母亲再去追赶小车，众人皆惊讶!说，吴大妈，那样很危险!母亲笑答，没事!腿脚硬棒着呢!
晚年的母亲，更加热爱生活。总想外出旅行，出去看看。坐飞机、坐高铁，乘地铁，感受工业文明的进步成果，对母亲一代的许多人来说，是近些年才有的事。母亲去天安门，在王府井逛街，看大海，与游客一样起劲，乐此不疲。她常常念起居住生活了多年的兰州，想再去兰州的五泉山公园看看，在红山根的街道转转，在黄河岸边的雁滩走走，因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 ，是母亲留下的一个希望。
母亲生于旧中国，读了小学四年级，因家里经济困窘，不得不中断了学业。母亲晚年说起此事，还是流露出十分的无奈和惋惜。与母亲一同读书的玩伴，坚持读到了初中，后来成为教师。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在父亲工作的单位，参加文化补习班，又短暂学了点文化，能读书、读报、写信。母亲对文化、对知识是渴望的，从小教育我们五个子女要好好读书，才能有个好工作，奔个好前程。与我聊在夜校的那些事，老师讲的天下政治、气候变迁、世界地理知识，都分析得很有意思。
2022年春节前夕，因为不能回家陪母亲过年，如何让母亲开心呢?我考虑送给母亲一份特殊的礼物—一封家书。大学毕业后，通讯条件好了，固定电话、手机随时可以通话，我再就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了。还是与从前的信一样，向母亲大人问好，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尤其是她的重孙女情况。母亲看到信件、非常高兴，花费了一些时间，先写草稿，又誊写一遍，让兄长从邮局寄给了我。在子女长大成人后，母亲与身居家乡的亲人通信，都由我们代写。母亲的心思是缜密的、准确的，在回信中，她问我是不是想她了!这还真是瞄准了“靶心”!知子莫如母，是呀，与上次见到母亲，又过了三年，我真的想母亲了!她嘱咐我，好好工作，注意身体。当太婆的，还不忘给她喜爱的重孙女，写了几句话，要她认真读书，好好学习。这些信件，我一直保留着!
2023年兔年春节，我与母亲又相见了。临别时，我与母亲相互书面赠言。我写给母亲的是，小时候，我们听妈的话，做一个好孩子。妈，您老了，听我们的话，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做一个好妈妈，开心幸福，长寿健康!母亲留给我的话是，在兔年春节，你说的话，我一定要记着，谢谢你们，大家都辛苦了，谢谢!母亲的话透着开心的童趣，又饱含了母亲对子女照料她晚年生活起居的肯定和特殊的回应。母亲赋予我们生命，养育子女成人，作为儿女我们无以回报。母亲知道每位子女的不易，他们面对家庭、子女、工作、社会的方方面面，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责任和担子都在肩上。母亲的“谢谢”，是发自内心的感受，是那样的真诚，是母爱的伟大!
晚年的母亲，没有如一些老年人的糊涂，头脑清醒，说话条理清晰，喜欢说些陈年旧事。我大学毕业后，长期在外工作，即便回家，每次在家的时间都不是很长。这些年，每逢春节回到家中，我尽可能婉拒邀请聚会，专心在家陪母亲说话聊天。从旧中国的家乡，到新中国来到西北，从家庭的过去，到几十年的邻居，琐碎的片段回忆中，透着她那一代人对社会变迁的观察、理解和体验。她总是说，现在生活非常幸福，没有战争，社会安定，子女孝顺，没吃过的东西都吃了，新衣服穿不完，应该满足了。母亲对于人终将老去、离开人世的态度是开放的。百年之后的老衣，她很早就做了准备，选的是自己喜欢的，还当着我的面试穿过几次，与我聊她的后事处理方式，随葬的小东西，她也准备齐了。对于“死亡”她是那样的坦然、平静，因为那一天，终将来到，无论你是谁。
母亲的最后时光，我有幸陪伴了她，这是上天的安排，冥冥之中，我从北京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那时她刚刚住进医院。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而去。我与神志尚清晰的母亲打招呼，她知道我回来了，还要起身，我急忙将母亲从床上搀扶起来，双腿搭在床沿边，母亲提起精神，刻意睁大睡了多时的眼睛，留下了我们母子的合影。在医院的日子，子女们都来到医院，轮番照料陪伴母亲。医院对母亲实施了全面的监护和治疗，生命体征一直是平稳的。大约一周后，多天没有张口说话的母亲，开口说话了。我们非常高兴，我赶忙把身子轻轻依偎在母亲的身上，仔细听她的每一句话，并不时应答着。这是一段长时间的对答，时间大约接近一个小时，提到了我已去世的父亲，念起父亲常给买的早点——豆腐脑，以及家里的子女情况，想回家。我不曾想过，母亲与我的对话，以后不会再有了!接下来的一周，母亲再没有完整成句的语言了!
我们几个子女商量，按母亲的意愿，接母亲出院，让母亲回家，家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些必要的医疗设施。上午还是夏日的艳阳天，中午的时刻，却起了团团的云雾，飘起零散的雨滴，母亲回家了。那雨滴好似预示着什么，是泪水吗?
在家的母亲，是那样的安静、平和!我想，母亲一定能知道这是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家，这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有她习惯的空间方位感，她睡得很深、很沉，均匀的呼吸着，好似在最后感知这个家的一切、一切。
入夜子时许，母亲在睡梦中走了，永远的走了!时光永久的停在了那一时刻。母亲享年九十六岁!
写于2023年12月 大雪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