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写一篇关于“士”的文章,但一直不知从何处着笔。
下午,偶然与友人在微信上聊起谭嗣同和徐锡麟。
友人说,谭的父亲为巡抚,徐出身于名门。他们慷慨告天下,长啸赴东市,只为心中一个理想。于他们,香车玉舆,不过弃靸;黄冠紫绶,尽如浮云。而且,他们身上有古之烈士的精神。为了证明这一点,友人把徐被捕以后在公堂之上的陈词发给了我:
——恩铭待你不薄,为何刺杀?
——恩抚待我,私惠也;我杀恩抚,天下之公也。
——汝常见恩铭,为何不于署中杀之?
——署中,私室也;学堂,公地也。大丈夫作事,须令众目昭彰,岂可鬼鬼祟祟。
刺杀巡抚,面对的并不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么简单,而是意味着要承受诸如车裂、凌迟、灭门、夷族等极端的惩罚。能义无反顾者,必果毅之人、壮烈之士。
聊至此,往日关于“士”的记忆和感慨纷至沓来。
我首先想到的即是刺客。
司马迁在《史记》记载了六位人物:曹沫、传诸、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他们或为然诺而死,或为朋侣而死,或为家国而死。无论是非对错(孟子曰,春秋无义战。那些为报一饭之恩、为践一言之诺、为图一时之快,为争一己之利的行为,实在不能说都是正确的),但为了一个“义”字,其“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皆是一致的。
提起士,不能不说发生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
范晔《后汉书》记载: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
东汉本初元年(146年),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刘缵因一句 “此跋扈将军也”而被外戚梁冀鸩杀,封国在今河北省博野县的蠡吾侯、刚至束发之年的刘志即位,是为汉桓帝。
“不知天将弃汉而使之君邪”的刘志是历史上最为荒淫的帝王之一,宋人胡寅将他与他的继任者汉灵帝刘宏比之为夏桀和商纣,称其“在位二十年,不闻一言之嘉,一行之善”。
刘志即位初期,梁太后——梁妠,汉顺帝皇后,一个在汉冲帝、汉质帝、汉桓帝三朝乾纲独断的女人——依旧临朝听政,梁妠的哥哥、善于骑马斗鸡、集凶恶与愚顽于一身的梁冀继续掌握大权。延熹二年(159年),刘志与宦官单超等人放下君臣名分,啮臂为盟,一起诛杀梁冀,翦其党羽,宣告了东汉王朝外戚专权时代的结束。事后,参与密谋的五个宦官单超、徐璜、左悺、唐衡、具瑗,被封为列侯,史称“五侯”。
宦官当权,比外戚的表现更为恶劣。他们任用私人,败坏朝政,为祸乡里,构陷无辜,打击异己,迅速激起了官僚士大夫的不满。延熹九年(166年),世家豪族李膺与太学生郭泰、贾彪等人,联合比较清正的外戚窦武,群起反抗,结果李膺等二百余人被捕。这便是第一次党锢之祸。
随后二十年,两派之间进行了血腥而惨烈的斗争。
须指出的是,因为是相互打击和报复,即便在士大夫一方,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也难免没有罪恶的成分。这是题外话,不作赘述。
谭嗣同《狱中题壁》中有一句:望门投止思张俭。
张俭就是当时的一个名士——他受宦官侯览诬陷,被官府追捕,历九死而一生。
张俭,今山东邹城人,东汉大臣。当时,朝廷下令捉拿张俭,张俭狼狈出逃,天一落黑,望见哪户人家就往哪户人家投宿。民众没有不敬重他的名气和品行的,即使家破人亡,还愿收容他。张俭流亡到东莱(今烟台),躲在李笃家里。外黄令毛钦带兵赶到,李笃对毛钦说:“张俭知名天下,逃跑不是因为他有罪。即使见到张俭,您能忍心把他捉去吗?”毛钦站起来抚着李笃的背说:“蘧伯玉以独为君子可耻,你为什么一个人独专仁义呢?”李笃说:“我李笃虽说好义,您今日已得到了一半啊!”毛钦叹息一声走了。李笃因此得以送张俭出塞,使其免于遇难。但是,凡是张俭所经过住宿的人家,被处死的数以十计,宗族亲戚都被杀害,郡县因此残破不堪。
人人冒死相救,户户破家相容,这是怎样一段令人感动的故事啊!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又是如何的一段悲壮的历史!
再说范滂。
范滂,今漯河召陵人,东汉大臣。关于他,有一句千秋仰止的话:“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建宁二年,朝廷下诏抓捕范滂。督邮吴导来到县中,抱着诏书,关闭驿馆,伏床而泣。范滂闻之,说:“这一定是因为我啊!”立即去监狱投案。县令郭揖大惊,出来解下官印绶带要与他一同逃跑,说:“天下大得很,先生为什么来这里?”范滂说:“我死了祸患也就终结了,哪敢用自己的罪来连累您,又让老母流离失所呢?”
最令山河动容、日月掩泣的是母子二人的诀别:
范滂对母亲说:“弟弟很孝敬,能够供养母亲,我随父亲命归黄泉。这样,我们生死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亲大人不要悲伤。”母亲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呢!已经有了好名声,又还想要长寿,能够兼得吗?”
在第一次党锢之祸中,度辽将军皇甫规以没有名列“党人”而被捕为耻,上书“臣宜坐之”,要求桓帝连自己一块儿治罪。
吴导、郭揖、皇甫规、范滂之母,以及李笃、毛钦,以及无数因收留、藏匿、掩护党人和因仗义执言而被禁锢、被株连、被杀戮、被灭门者,无不有烈士之心、英雄之概!
而士之精神的实质即是:不畏死,不苟活,不降节,不辱身。
后代,士的精神随着皇权的加强渐趋式微,却也爝火未灭。元和元年(806年),刘禹锡因参与王叔文改革而被贬为朗州司马,元和九年奉召回京,两年后,又因写下“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复被贬为连州刺史。十一年后,回京任主客郎中的他,仍不堕初心,不改其节,写下流响千年的那首《再游玄都观》。
诗最后两句为: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是高唱,这是豪吟,这是不屈者的宣言,这是度尽劫波者对权贵的的轻笑。
但纵观千载,得似刘郎一歌者却少之又少。我们且看另一个“党人”事件。
元祐元年(1086年),司马光任宰相,全面废除王安石变法,恢复旧制——后来,反对新法者被称为“元祐党人”。
元佑八年(1093年),宋哲宗赵煦亲政,用章惇为相,再一次起用变法派人士,全面恢复新政,残酷打击“元佑党人”,苏轼、苏辙、黄庭坚等人皆遭流贬。崇宁元年(1102)九月,蔡京将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苏辙、苏轼、晁补之、黄庭坚、秦观等一百二十人列为“奸党”,并由宋徽宗赵佶亲自书写姓名,刻于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佑党人碑”。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而且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后来,“元佑党人”增至三百零九人。蔡京手书姓名,发往各州县,仿照京师立碑,“以为万世臣子之戒”。
仍需要说明的是,“元祐党人”所作所为也并非都是正确的。朱熹说,元佑诸贤是关着门说道理底。司马光尽废新法,正是导致北宋之灭亡、华夏之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从此,中国不复一中国矣。遗憾的是,直至千年以后我们才明白这一点。
与前言一样,这也不是本文讨论的话题。我们仍说“士”。
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好的,但始料未及的是,日后新旧两党之争,已沦为意气之争、权位之争,早不再着重于制度的改革、国政的运转。在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时候,北宋——这个中国历史上科技最发达、文化最昌盛、艺术最繁荣的朝代——也走到了历史的末路。
他们没有超越一己之私的远见,没有宽容的精神,没有“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气度,而是党同伐异,以打击和报复为能事。“元祐党人碑”事件便是这种冲突的最后表现。
“元祐党人”亦是不屈不挠之士。一生厄运频仍、贬谪不断的苏轼,可以说是他们的代表。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已将他昂藏的气概、正大的节操、磊荦的襟怀宣泄得淋漓尽致。
士之不屈者,当数明之方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今浙江宁海人,著名学者、文学家、思想家,黄宗羲将他列为明儒第一人。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朱棣攻下南京,夺位成功,命方孝孺拟登基诏书,方孝孺掷笔于地,说:“死则死尔,诏书决不能写。”朱棣勃然大怒,说:“你难道不怕家灭九族吗?”方孝孺毫无畏惧,答道:“灭我十族又如何?”
结果,惨绝人寰、鬼神都不忍直视的一幕发生了。方孝孺被处以磔刑,除家族外,还有门生故旧,计八百七十三口全部被戮。每杀一人,辄示方孝孺,方孝孺却凛然不顾。
皇权之暴虐之残酷若此!之无人性之无天理若此!
当初朱棣南下时,他的谋士、靖难之役的策划者姚广孝请求道:“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姚一语成谶!他低估了霸道的凶残与随性。
这是政治与文化的冲突,这是权力与意志的对决。他们谁输谁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华民族的精神与气质、思想与文化又遭受了一次空前的戕害。
胡适说,明朝二百年,再没有政治思想家。我国政治思想在十四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近五百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
我们不能说胡适的话就一定正确。但此后,苟活偷生者、趋利避害者、攀炎附势者、媚上欺下者、溜须拍马者越来越多却是不争的事实。
似徐锡麟,似谭嗣同,仍具前人之懔懔气慨者已屈指可数。
正所谓士风日下,斯人不再!
然而,复如曾子所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中国,岂可无士!中国人,岂可无士的精神!
2022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