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河，在杭州，自从2011年至今，我几乎没有远离过它。最初住五科村的时候，我与这条小河只隔了一户人家，但那时我却不是经常光顾，更谈不上留连。几年后搬到了前面的天万村，我与这条小河的距离，扩大到隔了三户人家。虽说三户人家距离不算远，但因为无路直接到河边，而且河边的房屋阻挡了视线，便感觉小河遥不可及。事实上，在天万村的几年里，根本也没有想起过这条小河。但是，这么说也是错误的。实际上，在天万村的几年当中，我没少光顾这条河流、欣赏它的卓影，只不过我是跑到村后、过了药师庵左转再右转，也就是以前住过的五科村前面村口杭浦高速临平收费站前面的那个公园里。这个公园，是个很有意思的公园，虽说小，而且就像随手丢在路边的一个把件，却非常有味道!里面植满了枝枝蔓蔓，枝枝蔓蔓间有小路，路面是一块块的方石，每块方石之间间隔一定的距离，关键是这路有高低起伏、有崎岖，而且有分岔，分岔过后又合并，这还不尽然，更关键的是它有纵深，深处是条小河，河水清幽，河岸有蒲，水边是草，河面上又有木栈和浮桥。人往木栈或浮桥上一站，凭栏临风，心里便有了无限诗意。
公园里，这条河，实际上就是五科村那条河，也是天万村那条河。但，也是小桥畈那条河。因为小桥畈就在公园的对面。如果把小桥畈比喻成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左手就搭在这条小河上。小河，南北流向。天万村和五科村，一前一后，居东岸;小桥畈，在天万村和五科村之间，居西岸。如今，我就居住在小桥畈。
眨眼间，我在小桥畈已经住到第三年了。前年和去年的前几个月，我住在小桥畈38号，与小河仅隔一户人家，那时我常常站在顶楼的阳台上，俯视这条河，欣赏两岸的垂柳，似玉带一般，开春时鹅黄訚訚，立秋后秋色丰饶。去年，沿河边开出了一条柏油路，一下子亮敞了，岸上的垂柳更显妩媚柔情。河边散步的人越来越多，调皮的水流害羞起来，变得斯文了，波澜不惊。岸边拥挤的垂柳间也夹杂有香樟树，树影婆娑下的低处，藤蔓疯狂，枝叶茂盛，常有隐者在此垂钓。
湖北的小伙子小程，在网上买了一把钩，买一送一，等于两把钩，说要送我一把，我很高兴!小程也住在小桥畈，今年上半年我们同一个房东，而且还是对门邻居。夏天我回老家住了一阵，回来后我重新租了间房子，就是靠河边第一户人家。礼拜天晚上不加班，我刚从厂里出来，准备去翁埠街上买双布鞋，手机响了，微信上小程发过来语音“我到家了，就在村小河边上钓鱼。我等你。”
突然间我对小程起了敬意，还有心钓鱼啊!能有这份闲心，已经很了不起了!以前我对他只是喜欢，今天我真的感觉到了我应该尊敬他。钓鱼，在小河边钓鱼，在微风荡漾的小河边钓鱼，在绿草如茵的小河边就坐在土垃堆上钓鱼，那是一件多么崇高的事情呀!闲钓河鱼不钓名，乐是风波钓是闲。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华年。如此说来，钓鱼简直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啧啧，我得赶快回去，找小程，找到小程并告诉他“钓鱼是件伟大的事情”，也许直到现在，有可能他还不知道钓鱼是件伟大的事情呢!
这时，天黑了下来。当我风尘仆仆回到小桥畈，却没见到小程的踪影。夜幕下的小河在昏黄的灯光下，朦胧得富有诗意，透过诗意能领略到它的清俊。在这条富具诗意词韵的小河岸边，我想象着小程他会在哪个地方或者刚才曾在哪个地方垂钓呢?桥头那个地方，有棵大树，蓬松如盖，背靠着它，披蓑荷笠，如古诗一般，令人神往!再往前走，有一磐石，面平如镜，边上有台阶，疑是前人捣衣处，于是幻想中便出现了一个浣纱女，于是便想起了久米仙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沙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哈哈，此地浪漫，此地足以令人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此地垂钓，幸甚幸甚。再朝前走，一棵大树，茎粗一人无以环抱，其根部被流水掏空大半裸露于外，掏空的根下水中常有不知人间险恶的童鱼穿梭往来，有可能它们错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根须当成了雕栏玉砌。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时常能看到有人在这里垂钓，也时常有童心未泯的鱼儿上钩。
继续朝前走，已是灯火阑珊的尽头。这里与身后截然不同，隐去了华灯、隐去了通衢、隐去了喧哗，隐去了一切亮丽的滋味。眼前好似一片处女地，野旷低树，荒草恣蔓，清泉石流，万籁俱静。方才还是浆声灯影，转瞬间却成了月黑风高。此处最近于天籁地籁，最宜于通古访幽。此处垂钓，最合我意。可惜小程已经回去上楼睡了，而他答应送我的鱼钩还没给我呢!你说多遗憾!否则我就蹲在这里，七尺青竿，一色闲身，秋夜独钓，让日常中的一颗心回归山林。古人云“小隐隐于野”，今天我就乐于这个“小隐”。我索性席地而坐，燃上一支雪茄，以黑夜中的眼光观望夜的黑，醉眼对流水，我看见了河水的白、看见了河水的静、看见了河水中垂柳倒影、看见了小河性情疏野。夜色，洗尽了红尘的铅华;黑暗，彰显了幽境的光芒。“山林有最胜之境，须最胜之人，境有相当。石我石也，非我则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则不幽。”
北纬30°11、东经120°7，浙江杭州，西湖西岸群山，九溪徐村，陈布雷先生墓。
公元2021年8月30日，当我在老家河南度过了三个月的夏天之后来到杭州的当天第一件事，就是步行到九溪徐村萝卜山上拜谒陈先生。
之所以要拜谒陈先生，是因为夏天在老家三个月内读了一本书《陈布雷外史》，是因为在这本书里我读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陈布雷说的，是1947年的7月在庐山陈先生说给夫人王允默的：“我一生淡泊，常怀山林庙廊隐逸之思。”——就是这句话感动了我!博取了我的敬意!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西湖，生就的一副如诗气质，自古至今引无数探幽寻奇之人前来游赏或定居。最早来到西湖边的是一些隐士。据说上古尧帝时的高士许由曾来过西湖。这位拒绝了当皇帝和九州之长之位的隐士鼻祖，在颍水边洗过被名禄之言玷污的耳朵，逃至江南。他淡泊出世的隐逸气质濡染了所有后世来到西湖边的士大夫文人。葛洪，喜寻奇山异水隐居，他曾在葛岭建“抱朴庐”，而葛岭就是因他在此结庐修道、炼丹著书而得名。南朝时，西湖一带的山水之间曾有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身影隐约出没，他曾在一个清朗秋日来到钱塘江边，写下了一首《富春渚》。而林逋，作为第一个细读西湖、深得西湖之心的诗人，使之有了“西湖如隐士”的意象。“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林逋隐居湖上时，西湖荒寂野逸，据《西湖全书》之《西湖诗词》称，这是西湖最后的山林时代。
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有一段话，是关于西湖的。“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雷峰塔倒于1924年9月25日，当然了，西泠断桥也没有、也不会随着雷峰塔的倒落而消失，这是诗人对西湖原貌的被破坏而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写于1926年1月。而在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的林之著《西湖老照片》一书中，我看到了摄于1921年的西泠桥、白堤、断桥以及当时还未倒掉的雷峰塔。哎呦，那个破落、那个残败、那个枯藤、那个荒凉，简直美得诗意盎然!美得令人窒息!徐志摩年代的西湖，在我眼里已经足够荒寂、足够野逸，如果徐志摩活到现在，看见西湖如今这般华丽、这般摩登，我想，他肯定会气得一命呜呼!
真正的山林时代早已远离了西湖，而荒寂野逸风色在西湖西的群山之中尚存残韵。2012年，利用周日，我曾三次在西湖西的群山里徒步探幽。第一次是走龙井路经龙井村向南经九溪十八涧到钱塘江边，第二次是从北高峰向南经梅家坞、云溪竹径到宋城，第三次是从转塘进大青谷到留下。三次的寻奇探幽，唯独第一次在龙井村以南至九溪烟树这一段路程，尚能领略到古朴拙雅的风韵景致。
问西湖今日如何?朝则熙熙攘攘，暮则川流不息，宛若一个闹市。古人又云：“大隐隐于市。”但我却不喜欢这个“大隐”。“大隐隐于市”我感觉着它更像是一种态度、一种哲学态度。而我喜欢“小隐”，“小隐隐于野”在我看来它是一种生活、一种生活方式。
北纬30°22、东经120°19，这里是一条小路、天万村十组后面的一条小路，不到半里长，可以通到小桥畈。这条路我太熟悉了，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最早的时候，它比现在窄。虽说也是水泥路面，但路面坏的很厉害。有一年挖掘机把它全都挖开了，不知从哪儿运来的石头，整条路都用石头摆满了。那时候我们住在天万村十组1号，有一天晚上，我们出来散步走到村后这条路，一看，整条路从这头到那头全铺满了石头，当时不知道这条路在修。反正出来散步也是为了消遣，干脆就在这些石头上一蹦一跳走来走去。
半里路长，实则不短。路这头一棵大树是香樟，中间一棵大树是桑树，那头一棵大树是杉树。第一年搬到天万村住的时候这棵杉树才一人之高，如今我突然发现它竟然成了巨人，直插云霄，大有誓与天公试比高的凌云壮志!令我顿生敬意!那棵香樟树，我不知道它是香樟树，我只知道它是棵树，今年我特意问了一个本地人才知道它是香樟树。香樟，这么美的一个概念，从一个似乎非常遥远的地方一下子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令我惊奇得猝不及防，我心生感动。香樟木，百年芳香!然而它却朴素得就长在这朴素的半里长的路边，而且我天天视而不见它却从来不生气，这令我顿生敬意!而中间那棵大桑树，蓬松似华盖，遮天蔽日，雍容华贵，尊姿婀娜。我知道它是棵桑树，我早就知道它就是桑树。可是在没有得到确认之前，我还是有点忐忑，因为它和别的路边所有的桑树都不一样!它的叶，比别的桑树叶要小得多，起码小3/4。有一天，晚上11点下班回来走到这儿，我突然间来了冲动，就站在路边这棵树下，等人、等过路的人，最好是个本地人，我得问问它到底是不是桑树!在这一疙瘩混了七、八年了，七、八年的时间里没想过要确认，现在、半夜里起了犟劲，不能等天明了!于是我掏出一支雪茄，点上。等。等了好一阵，没见人过，只好作罢。第二天早上上班又经过这里，一个本地人正在侍弄庄稼，我于是向他询问。他说这是棵桑树，但叶子比别的桑树叶小很多，因为这是一棵自生自长的桑树，不是谁栽的。老农的话令我顿生敬意!这棵桑树比别的所有的桑树都要高大、粗壮、茂盛，它竟然不是谁栽的、是自生自长的!
突然间我对面前的这不足半里的路也顿生敬意!你看这路边的地里，到处都是玉米、大豆、芋头、韭菜、香菜、包菜、花菜、红薯、辣椒、茄子等等无数的农作物。这玉米叶、红薯叶多让人喜欢!难能可贵的是，这半里的路上，白天有阳光，夜晚还有微风和细雨。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这路边还长着一大片的竹林!
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奈何!天万村村后这半里长路的路边有一片竹，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忽一日忍不住拿刀砍来一枝，置于陋室，专一枝之欢，擅一枝之美，更觉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味，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
一枝竹，便有了满室的山林境界。
于2021年9月26日—2021年11月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