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透过玻璃,房间温暖了,床单上的花开了,我躺在床上,躺在阳光里,也躺在花丛中。阳光让被子温暖,也让被子更加柔和,我享受着这种暖意,如久违一般的喜悦。
打开窗,阳光明媚,温度适宜,空气清新,天地清明,是冬天走了,是春天来了。如诗词里唱诵的乍暖还寒一样,冬天走了,但寒凉北风并不会完全离开;春天来了,但温暖阳光也没有完全胜利;也许明天,北风会去而复返,太阳还会躲进云层里。而明天还没有来,阳光温暖,世界祥和,我是不是应该出去走走,拥抱阳光,感受温暖。
这件事并没有让我犹豫太久,因为时间不允许我犹豫太久,一旦到了傍晚,即使阳光还在,温暖也已经走了。如果错过了温暖的阳光,让傍晚微寒的风吹冷我的身体和心情,我一定会后悔的。更何况春天来了,带着温暖的善意,带着欢喜的心情,我如果忽略、错过或者视而不见,应该就是一种辜负,也是一种背弃。
楼下的人很多,因为阳光,也因为周末,除了老者,所有人几乎都脱去了厚重的棉袄,换上更轻便、更鲜艳的衣服,在世界美丽自己之前抢先美丽世界,大人们的脸上都是惬意,孩子的脸上全是欢喜。天气就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衣服则挡在中间保护自己,只有热情才能缩短距离,只有热情才能袒露自己;若是冰冷无情不在意,距离就会越来越远,也就更会激起对自己的保护欲。
在楼上时,我本计划找一张长椅,舒服的半躺着,让阳光温暖我;到楼下之后,计划落空了,长椅上都坐满了人,没有人的地方也摆满了玩具,那是纯真的梦,没有人会忍心驱离,也没有人会狠心强取。而那曾经茂密的草地,冬天虽不能让其死去,却已枯黄而稀疏,或许是这种委屈的模样让人痛心,就连孩童也不去上面跑跳。
没有坐的地方,我只能沿着小路踱步,阳光确实很温暖,比透过玻璃之后的更温暖,更体贴,也更真实。仍然穿着较厚衣服的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些热,加上微微干燥的空气,我的脚心甚至出了一些汗,低头才发现自己穿着保暖的棉拖鞋。
香樟树偶尔的树荫,成了恰到好处的调节剂,抬头细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忽略世界很久了,因为香樟树已经长出了细细的锥体的芽苞,如已经破壳尚未挣脱的雏鸟,芽苞尖上的一点点绿,是翱翔的希望。我一直不明白,包括香樟在内所有常绿树为什么要选择苦撑,即使曾经柔嫩的叶变硬,甚至鲜艳的绿泛黑,也要熬过冬天,在新芽茂盛之后再慢慢跟旧叶别离。这像是找好下家再提离职的职场人士,虽然繁琐波折,甚至会不顺利,却能避免没收入的空窗期;也像是找好备胎再逐渐激化矛盾的恋爱男女,虽然在道德伦理上有不忠贞的嫌疑,却能避免寒凉萧瑟的孤独期。
相比于香樟,茶花的叶子似乎更厚,更硬,泛黑的程度也更深,株冠像一颗半球体被一根杆子支撑着插在地上,这种形状自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符合人的心意,却不知道符不符合树自己的心意。当然,茶花也更低调,更沉默,也更热爱世界和生活,因为在冬天他们也没有放弃,那有些夸张的花苞如同硕果,容易让人怀疑季节。茶花先绽放美丽再长出新叶的顺序,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其对世界和生活的热爱吗?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是虚荣心。
映山红没有茶花那么着急,还没有长出花苞,仔细看才能发现一些新芽的痕迹;他们似乎也比茶花更加幸福,因为他们不孤单,甚至有些拥挤,可以拥抱同伴,也可以让同伴拥抱自己。我只愿意称其为映山红,不仅因为杜鹃还有其他颜色,还因为杜鹃总是带着悲伤、悲痛、哀怨的意境;此外,红不仅是这片土地现在的颜色,还是那首老歌中最深厚的感情。
映山红脚下没有种上草皮,裸露的土地长出了稀稀疏疏的小草,他们娇嫩却坚强,即使知道在开花结果之前会被人为除去,依然拼命的生长自己。我蹲了下去,用手指轻轻触碰,像是唤醒,之后我就成了一名指挥官,认真的检阅自己手下的童子军。我问这些孩子怕不怕冬天和寒冷,他们用奶声奶气、参差不齐、此起彼伏却又坚定的语气回答不怕,我又问他们喜不喜欢春天和温暖,他们回答喜欢,即使回答的声音依然乱七八糟,但没有了坚定,而是欢喜,发自内心和生命本质的欢喜。
我笑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再次用手指轻轻触碰,把唤醒变成了调戏,我在调戏这些刚钻出泥土的小草。此刻,我已经完全不在意旁人疑惑不解的异样目光了,我蹲在地上,沉迷在我的世界里,在我和小草的世界里,在小草奶声奶气又乱七八糟的回答声里。这时的我内心欢喜,心情愉悦,心跳加速,脸色红润,头脑还有些兴奋。
热情是有时限的,即使亘古不落的太阳,也需要休息的时间积蓄能量,此时的阳光已没有了刚下楼时的温暖。已经靠近傍晚了,我该回去了,但我不想回去,我想感受那最后一丝阳光的温度,即使不再温暖。人走茶凉,阳光没有了温暖,人也走了,大人走了,孩童也走了,长椅又空出来了,我坐到长椅上,执行起原本计划中的半躺。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再全是惬意,有些脚步已显焦急,提着用袋子装着的各种食材,去追寻不同形式的温暖和幸福。食材!是食材提醒了我,也给了我答案,我原本还在思考如何解决晚餐的问题,这下我有答案了,我可以自己做!
超市很近,商品齐全,在去往超市的路上,我是快活的,甚至有些期待,只是回家的路上,我却后悔了。除了食材,我还拿了一袋大米,因为上一袋大米已经吃完一段时间了,十公斤的重量和并不远的距离,我本来很有信心。但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又忽略了不适运动的棉拖鞋,我的脚掌已经感觉到不舒服,我的手已经感觉到了酸痛,傍晚并不温暖,我的额头竟出了一些汗。
进入小区大门的时候,我走路的样子已经显露出吃力,呼吸也已经变成了大口喘气。门卫杨叔看到了我,有些关心又有些玩笑的问我为什么要买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不等我家那位回来后让他搬,我只能微笑又无奈的表示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杨叔犯起了嘀咕,满是疑惑的问我他去哪儿工作了,好像快两年没有见到他了,我还是微笑的说会回来的,只是语气由无奈变成了坚定。
好在还有电梯,如果是爬楼梯,我肯定是不行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嘲笑自己的无能,也嘲笑自己的糊涂之举。我不是一定要自己在超市买大米的,还有其他的方式,我可以选择网购,配送员会送到楼上,送到家门口,而且外卖配送并不会太久。即使后悔,即使嘲笑自己,我也还是期待的,期待自己制作的晚餐。
在沙发上休息了十多分钟后,天色已经暗了,脸颊的汗渍也已经干了,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平复了,我终于决定开始动手做饭。打开音乐软件,我要让音乐陪伴自己整个的做饭过程,然后才开心的拿起茶几上的食材和地上大米向厨房走去。进入厨房后,我愣住了,我立马怀疑是不是停电了,而客厅明亮的灯光告诉我并没有停电。我又怀疑是不是厨房的灯坏了,但这个怀疑的答案我无法马上得到,这需要验证,而我并没有工具,也没有备用灯泡。
我原本期待的心,此刻就像一盆旺盛燃烧的炭火被泼了一杯水,一杯水并不能让炭火完全熄灭,我却开始失望,甚至莫名其妙的生气,生自己的气。我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买回来的食材和大米,再一次嘲笑自己的愚蠢,我本不用这样辛苦的。大米成了改变心情的关键,因为我本来可以网购的,那么我也同样可以网购灯泡进行更换,这样我仍然可以继续做饭的计划,只是时间会稍晚一点而已。更何况这个灯泡终究是要换的,虽然不熟练,但我并不是没有换过灯泡,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很有把握。
在等待的半个小时里,我洗了米,煮了饭,把食材放进冰箱,看着原本的空冰箱慢慢填满,我的失望和生气也一点点被抹去,甚至还有一点喜悦和满足。灯泡到了之后,我搬来椅子,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满怀期待的站上去准备把坏灯泡拆下来,然而现实给了我最无情的一击,一定是椅子的问题而不是我身高的问题,否则我肯定够得着了。我把椅子踢到一边,因为我看到了客厅的桌子,它比椅子高,原本是放电脑的,看起来也并不太重。当我踩着椅子颤颤巍巍的站上桌子之后,我够得着了,我再次得意起来,因为这足以证明不是身高的问题。
当我小心的抓着灯泡准备拆下来,却发现往左拧不动,往右也拧不动,但又不敢太用力时,我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无能。我大概知道一般的螺丝松的方向是逆时针,但也有相反的,我不确定这个灯座螺丝的方向,更不敢用蛮力,虽然我没有蛮力。我只能在网上搜寻这个问题,答案是统一的,几乎没有特殊的情况,都是逆时针松,顺时针紧。我知道更换灯泡时要先关闭开关,而在确认是否停电时我按了好几次,已经记不得怎样是开或怎样是关了,在新灯泡时灯突然亮起时,那感觉就像是握着一棵引信已燃的炸弹,也像是突然发现毒蛇缠手。
看着新灯泡的光照亮整个厨房,并且比之前更亮,我本该得意的,本该开心的,但一系列的不顺影响了我的心情。我决定不休息了,立刻把桌椅搬回原处后开始做菜,我不仅期待饭菜入口的时刻,也期待着食材化为菜肴的过程。当我把桌子搬回去时,我发现原本放桌子的地方竟然有两片树叶,已经死了很久只剩遗体的树叶。我疑惑了,为什么会有树叶,我明明经常清扫,为什么没有发现它们。
想了半刻,我找到了答案,阳台靠厨房而不是客厅,桌子在客厅,一头挨着沙发,另一头挨着窗,挤压着窗帘,树叶一定是从窗子进来的,挂在窗帘上,我移动了桌子,惊动了窗帘,抖落了树叶。我拨开窗帘,尝试着把窗子关严实,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扇窗坏了,无论怎么关都关不严,总会留下一指宽的缝,他曾试过好多次,也曾说过会把这扇窗修好。即使知道答案,我仍然想着去尝试,而结果依旧没有改变,无论我怎么用力,窗子依然关不上,而这关不上的窗,让我原本并不欢喜兴奋的心冷了下来。
我蹲下去,想把树叶捡起,我并没有用力,树叶却碎了,看来他们在这里的时间确实很长了,干燥到脆了。如果不是远离泥土和水份,它们应该早已轮回,早已腐烂进供养自己的泥土里,轮回到生长自己的树干里。树叶碎了,我自己似乎也碎了,我呆住了,半天没有动弹,那种感觉就像传说中的灵魂看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冰冷的尸体。终于,我缓慢的站起来,缓慢的走向扫把簸箕并拿起,缓慢的走回来,我要轻轻的把树叶扫掉,倒进垃圾桶。
扫掉地上的树叶,我再次抖动窗帘,可惜没有树叶再掉下来了,我安慰自己,这并没有什么,这只不过是两片树叶而已,我不需太过在意。桌子挨着沙发,中间一定还有其他东西,就算灰尘恐怕也不会少,我想扫干净,将扫把伸到沙发下面,结果如我所料,确实有东西被我扫出来了,是一个烟盒。烟盒应该也很久了,颜色已经发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早已过期,泛黄的程度比烟盒更加严重。
丢了扫把簸箕,我再次蹲了下去,捡起烟盒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我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自己两条腿的缝隙中,我有些崩溃,我抱着自己的腿,想紧紧的抱着自己。我越抱紧自己,手就越用力,然后烟盒被我捏瘪了。我慌了,立刻放开自己,就像小时候打碎了玻璃玩具,我想把烟盒恢复原状,我小心翼翼,手指不禁颤抖,烟盒却没能恢复原状。
我确实崩溃了,一把将烟盒捏扁,我仍然坐在地上,再次抱紧自己,我以为闭上眼睛就能忍住,但腿却感觉到了潮湿。
二
深秋凉,冬已立,天未明,雨不尽。一路上的纠结,一整夜的不眠,带我回到这里,雨夹杂着夜的冰冷,夜携带着雨的深邃。
我没有伞,准确的说是我没有带伞,因为紧张,我忘记了,我的衣服和头发都已湿润。这是个很矛盾的事情,理性的那部分一直在抵抗,我不该来这里,也正是这种抵抗,让我无法入眠。我一直在问自己要不要来这里,我始终认为我不该来,但选择的旅店却就在这附近。
我来了,我终于来了,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下着小雨,在微弱的路灯陪伴下,我终于来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放不下,还是因为不甘心,又或者放不下和不甘心都不是原因,只是原因的表像而已。即使下着雨,我却走得很慢,我不再去纠结原因,却总是忍不住问自己,来到这里又能怎么样呢?没有答案,因为不会怎么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这附近的路我很熟悉,坑洼的地方依旧还是坑洼,路边的树也没有改变模样,只是有些店铺,已经换了门牌。因为熟悉,所以踏出的每一步都不需要经过观察,我眼睛看着的是路边的每一棵树,我想记住它们的样子,永远记住。我以为自己热烈的目光会得到回应,但是没有,树像是忽视我,又像是睡着了,它们沉默、冰冷,甚至有些无情。
正常十分钟的路,我却用了二十分钟,走到大门口时,原本缓慢的步伐突然停住了,从经验的角度说,从缓慢到停止不应该是突然,这个突然更像是说我自己,我突然胆怯了。大门有岗亭,也有门禁,我有些担心,这个担心不是害怕被认为是别有目的之徒,而是担心进不去时应该怎么办,如果是曾经认识的门卫,我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要回这里,如果是不认识的门卫,我又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要来这里。回和来虽有一字之差,但实际没有差别,都是要进去,只是我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加上这个时间点,无论是回还是来,似乎都不合情理,也都解释不清。
面对熟悉的大门和熟悉的场景,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满足,突然停下的缓慢脚步说明我有些慌了。我开始张望,我希望门岗里面没有人,我就可以不用解释;但如果门岗真的没有人而我又进不去时,我又该怎么办?我开始发现自己的可笑,就像我来这里一样可笑,既不会得到什么,又不能改变什么。
我很幸运,远远的观察了几分钟,我没有看到门岗里有人影;我很不幸,因为没有门岗就意味着我进不去。我知道这里的规矩,租客入住时,房东会把租客的信息发给物业,以便录入人脸和指纹信息;而租客一旦离开,房东也会及时告知物业删除这些信息。所以我的信息应该被删除了,我无法打开门禁,也就意味着我无法进去。
既然不能得到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我为什么又非要进去不可呢?来到大门外,就等于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为什么非要进去呢!我自己否定了这个说法,我的目的并不是来大门外看一眼,我要进去,我想进去。如果在大门外就等于来了说法成立,那看一眼照片,在地图上找一下位置就都能达到目的,更何况现在的卫星地图更新很快,也很清晰。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关于侥幸的故事,每个人应该都曾告诫自己不要侥幸,但侥幸的案例却从未断绝。我曾很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现在好像懂了,那或许是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可能有着极高的投入产出比,无论是哪一种,都有着极强的诱惑力,让人欲罢不能,欲拒还迎。
我也是一样,我找到了一个概率极小的侥幸,如果我依旧可以打开门禁,如果门禁系统还没有删除我的信息,我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侥幸的诱惑让我丧失了判断力,这样的概率太小了,我甚至没能找到门禁系统还没有删除我信息的原因,我就坚定的决定要去试一试了。但在试之前我需要想好侥幸不存在之后的应对方法,如果门岗里确实没有人,打不开门禁后我可以自然走开;如果门岗里的人不认识我,我可以大方的报上隔壁小区的名字,那人或许还会热情的给我指路;如果门岗里是认识的人呢?因为丧失了判断力,我认为这样的概率极小,甚至不存在,毕竟已经两年多了,毕竟是光线昏暗的雨夜。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把衣服上的帽子扣在头上,现在下着小雨,这样的做法还算正常,即使门岗里是认识的人,这样的装扮肯定也不会认出我的。
我最终迈出了去试一试的步伐,我必须去试一试,否则这个侥幸也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我蹑手蹑脚,心怀紧张,东张西望,我要先试一试人脸识别,如果不行再试一试指纹解锁,但我要装作不熟悉的样子,装作找不到摄像头和指纹锁的位置,这样即使门岗里有人,我的解释才能合理。
我成功了!奇迹出现了!侥幸居然真的存在!当我忐忑不安的把脸放在人脸识别系统摄像头前,我听到的是欢迎回家,随后门也慢慢打开了。那一刻我兴奋到了极点,我几乎就要喊出来、蹦起来,但我没有,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居然还能保持一丝理性!我走进门,虽然强作镇定,但步伐却出卖了我,我甚至不敢看向门岗,我怕里面会是认识的人。
走进小区,我的心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兴奋,因为那个现实的问题仍然存在,我进来是为了什么,进来之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都不能改变,难道只是为了进来而进来?或许是夜,或许是风,或许是雨,我感觉到了冷,衣服表面的潮湿开始往里渗透,寒冷的风也开始往身体内部渗透,这或许就是我冷静下来的原因。因为冷,我开始颤抖,我只会说全是因为冷,而不是还因为我有其他的什么情绪。
我知道小区里有一个亭子,临着小池塘,我还记得它,我也已经看到它了。我决定到亭子里去,它虽然四面通透不能挡风,却可以避雨。亭子没变,池塘也没变,亭子的长椅依然干净,池塘的水依然不那么清。我拍了拍头发,抖落上面凝结的水珠,我坐了下去,木质的长椅却是冰凉。暗淡的光,通过水面能看见一些风的方向和形状,也能看见一些雨的力度和情绪。我没有看见鱼,我知道这里面是有鱼的,有姿态优美的金鱼,有色泽鲜丽的锦鲤,有行动迅速的鲫鱼,还有偏青偏黄的鲤鱼,但我为什么看不见它们,是因为夜里睡着了,还是因为寒冷躲在水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却已经来了,所以我想见到这些鱼,鱼的记忆短暂,它们肯定不认识我了,更不可能跟我交谈,这样似乎最符合我现在的要求。但是没有,我没有见到它们,它们并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来了,它们需要的是暖和的天气和抛洒的食物,而不是倾诉。我摸出一支烟,点燃,然后趴在栏杆上,我希望有一条奇怪的鱼会出现,不惧黑夜,不畏寒冷,无视风雨,到水面看一看暮秋初冬的夜晚,吐一个泡泡或者甩甩尾巴破坏风的形状。
没有,什么都没有,雨落在叶面上没有声音,落在水面上也没有声音,叶面落下的水滴倒是有声音,但那不是雨的声音。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商家呼喊的广告或者音乐的声音,只有不清晰的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那些人为何没有入眠,是生活所迫,还是情感压抑?
香烟燃尽,化为灰尘,凭借风势,落进水里,消于无形,除了点燃时吸的一口,再注意到时,烟已熄灭,只剩下突兀的烟嘴。我不甘心,再次摸出一支烟,这是不好的恶习,但我此时需要。虽然已经来到亭子避雨,但风没有停,我似乎感觉更冷了,香烟有一点点麻痹和兴奋的作用,也许能减少一些冷的感觉。更何况烟是由燃烧产生的,燃烧的温度很高,我甚至希望烟能给我的肺部带去一丝暖意,毕竟那里离心脏很近很近。
盯着近处的一棵树看了很久,我却看不清树干的粗细,只有模糊的影像,我在放空自己,不但眼睛停止了工作,大脑也停止了思考。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双眼睛,眼睛只需要一点点光就能被照亮,那是一条狗,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似乎充满疑惑,呆了几秒后又换个地方、换个角度继续看我。我认识这条狗,一条看不出品种的串串,体型不大,在这附近流浪,我曾喂过它。
过来!我的声音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狗狗尘封的记忆,它开心的向我跑来,摇着尾巴,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狗看起来并不是很脏,即使它的毛发和我的头发一样有些湿了,我开始抚摸它,它却围着我的脚来来回回的蹭。没想到你还活着,没想到你还在这里,它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没有回应,只是一直开心的围着我,比我看到它更开心。你是不是饿了,这个时候跑出来,对不起啊,我身上没有带吃的。狗还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它似乎并不在意我身上有没有吃的,它只在意我曾经给过它爱,在它们眼中,食物就是爱,因为那是它们所缺少的,不是每天都能得到满足的。
抬头望,我依然清楚的知道那个房间的位置,更何况整栋楼只有两个房间开着灯,那个房间便是其中之一,莫非现在住的人也跟她一样怕黑,就连睡觉都要开着灯。低头看,狗狗依然活跃,依然开心,我想抓住它,让它停下来,它却开始舔我的手,它的舌头柔软而温暖,可见它并不在意我手上的冰凉。我似乎记起来了,我每次喂这条狗,她都在一旁,又或者说,其实是我跟着她给这条狗送吃的。
我确实记起来了,是她先到这里租的房,因为离她工作的单位比较近。我是后搬进来的,而她却是先离开的,在她离开之后我也很快搬离了这里,不久之后更是离开了这个城市。是她先来的这里,所以也是她负责跟房东联系,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代房东向我转告,我离开时只需把钥匙放在桌上,锁好门窗就行。而她的最后一句话,跟她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了。从那以后,我们断了联系,她换了手机号,我也一样,但只要我想,我是可以找到她的,毕竟我认识的人里一定有知道她新号码的,只是我一直没有这样做。
狗时不时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声音,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因为天快亮了。发现天快亮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虽然不会遇到熟人,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这里,也许是怕人笑,也许还怕人看清。我对狗狗说我要走了,让它也走吧,狗狗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在我起身开始离开后就跑远了。
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让曾经的我向现在的我说声抱歉,我需要跟自己和解,跟过去和解,也是跟未来和解。我知道雨不会一直不停,我也知道晴天不会一直存在,天总会亮,天总会黑,只有和解之后,生活才能继续。走出大门前,我再次回头仰望那栋楼,仰望那个亮着灯的窗,我还记得,那扇窗的旁边还有一扇关不上的窗,不知现在是否已经修好。
出小区已经不需要人脸识别或者指纹解锁,只需要按一下出门按钮,门自然就开了,更何况我是离开,不需要再担心害怕什么了。按钮的位置没有变,我根本不用寻找,也不需要像进来时那样侥幸试探了,我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但是,我忽略了门开的提示音,因为我很快就听到了有人被吵醒的声音,而且还是睡姿不舒服的情况。我心中一惊,糟了!我被发现了!
我强压住内心的恐惧,镇定的走出去,只是那该死的好奇心驱使我向门岗内望去。原来门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难怪在外面远远的观察时我没发现有人,而这个人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今晚值夜班的是老杨,老杨疑惑的看我,并且立刻认出了我。是你!你回来了?这个问题让我意外,我只能点点头,并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老杨看了看外面,推开窗,问我这么早出来干嘛,天还没亮,还下着雨。走走,我只能这样回答,但这个回答让老杨更疑惑了,没等老杨继续说话,我就快速离开了,准确的说应该是逃离。
我只能逃离,虽然我知道老杨还有话要说,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我只能逃离,因为他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敢回答,也都不知如何回答,更何况我以后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也不会再见到他,不需要考虑是否礼貌的问题了。
风还在吹,风是微风,也是寒风;雨还在下,雨是小雨,也是冷雨。一切都没有改变,跟我来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脚步不再缓慢,既然决定彻底和解,既然已经彻底告别,自然应该坚决一些,坚定一些。
旅店的门还开着,旅店大厅的灯也还亮着,时刻迎接漂泊的人,回到旅店楼下时,我那坚定快速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仔细揣摩老杨的话会很奇怪,小区有不少租客,来来往往,离开很正常,他为什么会说我回来了?而他的语气让我感觉他好像认为我仍然住在这里,只是短暂离开,为什么会是这样?还有那概率极小的侥幸,未免侥幸得过于不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