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的九月初一,母亲早早叫我起床,将我收拾妥当之后,三姐就带着我去给奶奶过生日。
奶奶家就在沱江防洪堤的坡脚下,距我们家二十多里的路程。五间小土房,土豆般躲在树的阴影里,只留一面苍白的墙。房子周围是根深叶茂的杨树、苦楝树和香椿树。树林里长着青藤和野艾,风一吹,藤蔓翻转,露出下面干净的褐色的土。成群的麻雀,就蹲在树枝上,没完没了地鸣叫。
那时,奶奶已年过八旬,却极注意形象,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也穿得妥妥帖帖。说话很慢,走路依靠拐杖,那拐杖是用树杈子做的,艺术感洋溢,原本粗糙的表皮已经被奶奶的手盘得油光水滑,透着红亮。
到了,奶奶伸开双臂抱我,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一口。从我进门后,奶奶没坐过,挪着两只小脚,从厨房到堂屋,由堂屋到菜园,碎碎地,替我拿茶,给我找吃。我忍不住跟在她后面,配合着她的忙碌。堂嫂悄声告诉我,今天奶奶一直坐在后门口,一有人来,便站起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以为是你们。堂兄的儿子见到我,拿出他的连环画和小说给我看,于是,我静静地坐下来阅读,看到我喜欢看书,伯母的妹妹一个劲地夸我,奶奶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异常满足的神态,她走过我身边的脚步轻了,动作小了。
开饭了,奶奶不停地搛给我最爱吃的菜,把我的小肚子撑得鼓鼓的。一旁的伯母笑着对我说:“九满,奶奶对你这么好,你长大后怎么孝敬奶奶?”我激动地对奶奶说:“你等着,我长大了要让你享福!”奶奶笑呵呵地看着我:“好,我等着呐。我要等到你结婚,我想看看你小孩是不是和你一样站在灶台上往锅里撒尿。”她笑了起来,露出空空的牙床。
奶奶的生日宴,几乎所有亲戚都到场了。有不少过去岁月里熟悉的面孔,也让一些牵挂我和我牵挂的名字和真人终于对上了号。
伯父一露脸,家里的气压一下子降低,这个用扁担把我父母从三仙湖赶去下柴市的人,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我虽然已经过了看到他就心里一哆嗦的年纪,但我仍旧不敢直视他。伯母暗自嘀咕着:“总是三斧头砍不入的脸。”说那话时,伯母正坐在灶火台子前面,给灶膛添着柴。棉花秆子被她用膝盖折断,和着软柴一并喂了进去,淡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脸。
伯母是位特别可爱的老太太。她豁达善良,能说会道,亲和力极强,未曾开口人先笑,她一笑,脸上的皱纹便轻轻荡漾开来,在笔挺的鼻子周围开成一朵莲花。她长得非常知性,花白的短发被她干净地梳成三七分,身上的衣服始终清清爽爽,再加上精致的五官,怎么看,也像是退休的老教师。
姑妈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头发完全花白,背也有些驼了,走起路来非常缓慢。她是一个没有多少情怀的人,倚仗着儿子当村长,很有些瞧不起我们这门穷亲戚,她见到我,总是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神像是《小兵张嘎》里日本鬼子在城楼门上架起的探照灯,好似搜索八路军踪迹一样寻着我的错处。
姑父清癯的脸上,胡子碴儿硬硬地从黝黑的皮肤里钻了出来,它们横七竖八地占据了他的半张脸。花白的头发,再细看,竟连眉毛也有些灰蒙蒙的泛白了。唯有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让这张脸看上去还有些生气。他总是握着一根旱烟筒,趿拉着鞋子,慢悠悠地走着。他没有给我说一些关爱的话,但脸上的皱纹偶尔会开出灿烂的花朵,那满面的慈祥像冬日的太阳。
那时的堂兄,在乡政府工作,身材高大,疏眉朗目,自带不怒而威的气质,他总是乐呵呵的。堂嫂是一个勤劳、善良、柔和的女人,具备上世纪七十年代妇女的许多特质,她除了田间劳作外,家庭里外都由她掌管,而堂兄只管上班,“无官一身轻”,堂兄倒是乐意。
我临走之前,奶奶掀开里屋的布门帘,走进去,听见她在窸窸窣窣地拾掇东西,我撩开布门帘看,我看到她的手伸进一个陶瓷罐子里,伸进去,拿出来,伸进去,拿出来……她拿出来的是花花绿绿的糖丸,她把放糖丸的兜子交给我,糖丸已经发软,我知道那是存放了很久,准备着我来。
离别时分,奶奶拉着我的手,万千叮咛。奶奶没有非同一般的疼爱我的故事,只是那平淡中孕育的真情,那一声声的叮咛,就像我们刚到奶奶家时端到我面前的甜酒一样,甜到我的心里去。她送我们,经再三劝阻,她极不情愿地在一个可远眺的地方停下来,左手硬撑着近乎弯成90度的腰,艰难地抬起头目送,看到我们回头,奶奶又把她的右手腾出来,向我们挥着,挥着……
四十多年过去了,奶奶的形象逐渐淡弱起来,可我一直未曾忘记过。谁又会忘记自己的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