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葵花籽是紧缺食品,不可常得,只能偶嗑。
那年月,葵花籽不在商店里卖,而是在粮店里当作粮食卖,凭票供应,长期缺货,家里的瓜子是父母拜托“有路子”的亲戚从石河子团场买来的,只能应季买一次,储存起来,以备一年之需。
费尽周折买来的葵花籽,平时自家人是舍不得吃的,留着年节或待客之用。
小时候西瓜籽吃得最多。新疆盛产西瓜,每逢夏秋,家家床下都摆满了西瓜。口渴时,不沏茶,不倒水,趴到床下,摸出个瓜来“宰”了,一家人围着一个脸盆啃西瓜,“噼噼啪啪”把瓜子吐进脸盆,集中“回收”,洗净晾干,炒着吃。西瓜籽当然没有葵花籽那么香,但仁儿大,嗑起来也能一解馋涎。
作为重要后备,南瓜籽洗净晾干炒着吃也不错,嗑起来不像西瓜籽那么硬,香味也比西瓜籽要浓一些。
囊中最羞涩的时候,香瓜籽亦可登场替补。吃香瓜时,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香瓜顶部划出一道深深的痕,手用力一握、一挤,香瓜的顶部便顺着那道痕应声裂开一道口子,左手将顶盖撕掉,右手使劲朝脸盆里一甩,瓜内的瓜籽连带着瓜瓤都被甩了出去,只剩下干干净净、又香又甜的瓜肉。吃罢,将瓜籽回收,洗净晾干也可以炒着吃。只是香瓜籽又小又窄,仁儿也很小,单个嗑起来费劲且无感,更适合一把一把抓入口中,连皮带仁嚼着吃。
父母藏在五斗橱最里面的那一布袋葵花籽,自然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趁大人不在家时,隔三差五抓一把生瓜子偷嗑。每次只抓一小把,抓多了容易被发现。抓完还得把瓜子表面重新抹平,不然会留下一个小窝。嗑完把瓜子皮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生瓜子的味道毕竟不能与熟瓜子同日而语,便一边嗑一边热盼着家里尽快来个什么重要客人或亲戚,只有那时,大人才会把那个布袋从五斗橱里拽出来,倒出一些葵花籽,炒熟了待客。这时候,无论小伙伴们怎么在门外喊我出去玩,也无论大人们如何宽容大度地鼓励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我都会振振有词地说要做作业,或是要复习当天功课,留在家里一动不动,不时偷瞄一眼火上的炒勺,贪婪地闻一闻满屋的焦香。瓜子出锅稍微晾凉,大人们各抓一把,边嗑边聊,齿间噼啪作响,满口喷香。不一会儿,双手双唇就变得乌黑乌黑的,地上铺满了一层瓜子皮。我等不及晾凉,早已把衣服上下口袋都塞得满满的,浑身滚烫滚烫的,谎说学习完了,蹦蹦跳跳出去跟小伙伴们炫耀去了。关系最要好的小伙伴,也只给一小把儿。关系一般的,得数着颗粒给,一般不超过十颗。
当晚睡觉时,一定会找个理由不刷牙,闻着满嘴的香气入睡,脸上满足的笑容连我自己似乎都能看得到。
过春节,是全年唯一一次可以放开嗑瓜子的时候,每天口袋里都是热乎乎的、鼓囊囊的,一旦嗑起来,就被那种焦香诱得停不下来,直嗑得舌尖起泡,才不甘心地狠抓几大把藏在书包里,等开学了带到学校,课间时躲到教室外房头,一个人偷嗑一通。
山东人有过年不扫地的风俗,不能把好运扫走了。整个春节期间,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瓜子皮,满屋弥漫着瓜子的香气,睡觉做梦都能闻到一鼻子的香气。
葵花籽清炒最香,但火候不好把握,要么不熟,要么焦糊。小伙伴们学炒瓜子时,相互传授着一种秘诀:数饭铲翻炒的次数,记得好像是大火翻铲30下,再小火翻铲36下,出锅晾凉,火候正好。这大概可算是“精确烹饪”的早期方式吧,与如今的“分子料理”理念颇有些相似呢。
除了清炒,瓜子还可以入锅煮成五香口味,湿漉漉地倒入一个个纱布缝制的袋子,铺到滚烫的暖气片上干烤。纱布透气好,吸热好,只需一两天,土制五香瓜子就可食用了。
小姨当年是全家嗑瓜子的冠军,一颗瓜子扔进嘴里,无论横着、竖着、斜着,齿间都可以自如衔住,找准位置咔的一声嗑开,噗的一声吐皮儿,咯吱咯吱嚼仁儿,速度无人能及,常常是别人没吃几颗呢,小姨面前的瓜子皮已经堆如小山。我小的时候,小姨经常一边剥着瓜子喂我吃,一边自己抛进嘴里嗑,两不耽误。
如今,新疆产的葵花籽到处都能买得到了,个儿大,仁儿饱,而且不用买生的自己上锅炒,网上或超市卖的袋装罐装成品质量就很好,价格也不贵,嗑起来酥脆喷香,欲罢不能。
前不久小姨来京,我专门上超市买来新疆瓜子,装上满满一盘,期待小姨再现一场当年的“瓜子风暴”。
小姨不像当年那样用牙嗑了,而是改用手剥,慢慢地咀嚼,只嗑了一小会儿就停下了。
“这瓜子不好吃?”我疑惑地问。
“不是不是!瓜子油大,不敢多吃!”
“偶尔嗑一次没事的。看到瓜子,就想起您当年嗑瓜子的样子了。”我劝着。
小姨乐了,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说:“偶尔也不敢像当年那么嗑喽!去年把牙齿好好修复了一遍,花了好几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