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清照是公元1107年来青州的,来青州实属情非得已,在此前的一年,公爹赵挺之在与蔡京的争权夺利中败北,被迫罢官,五日后卒,卒后三日,即被蔡京诬陷,全家及亲属入狱,后因与事实不符,不久获释,获释后的赵明诚很快携妻来到青州。
青州并非赵明诚的老家,老家是诸城的,青州是其外公家。
诸城古称密州,位于青州东南方,靠近日照,离大海的距离比离青州近,历史上的诸城也很有名,苏轼曾在密州做过知州,《江城子.密州出猎》就写在那里,其中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充满豪迈之气,经常被人吟诵。
还有一首《望江南,超然台作》,则弥漫着潮湿迷离,云暗天低的南国气息,“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我一直以为这首词写的是杭州或者黄州,没想到是密州。
密州还出狂人,如康生,康生有才,有才的人大都心高气傲,但康生将其做到了极致,毫不掩饰,当年郭沫若走红,到处题词,康生很不屑,曾经给别人写过一个便笺,“若论书法,我用脚趾夹根木棍都比郭沫若写得强”,字体硬瘦,筋骨刚劲,有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霸气,郭沫若对此是如何回应的,网上没见报道,但依他见风使舵的本领,在党内地位远比他高的康生面前,绝对会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再比如教员夫人,眼角上挑,心比天高,睥睨一众老帅,想做当代武则天,结果教员一死,自己深陷囹圄,老死其中。
诸城也出诗人,比如臧克家,闻一多的得意门生,但不同于闻一多的浪漫天性,臧克家为人为诗都要现实朴实一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诸城因为靠近海边,最先接触到了西方文化,近代人才辈出也在情理之中。
2、离开东京汴梁时,李清照是仓惶的,迷茫的,忧郁的,在汴梁,她生活了二十年,度过了温馨快乐的青少年时代,父亲李格非,进士及第,作为“后苏门四学士”之一,蜚声文坛,备受关注,虽然官运坎坷,沉沦下僚,但宋朝的皇帝厚待文人,他们一家锦衣玉食,生活优渥。
也是在东京,她认识了赵明诚,两家同为山东人,父辈同朝做官,一个为礼部员外郎,一个为吏部侍郎,称得上门当户对,婚后,因为对金石字画的共同爱好,俩人更是情投意合,一有闲暇便结伴去逛大相国寺文物市场,买书,抄书,藏书,收集碑帖,器物等成为生活庸常。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随后而来的便是接连的横祸,先是父亲李格非,因“元佑党争”被罢官,三年后,公公赵明诚又死于牢狱之灾,东京汴梁,不再是“温柔富贵乡”,而是“伤心凄凉地”,他们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里,带着满满的心灵创伤。
青州有山,虽然不如终南山高,青州有水,也难以比肩大江大河,但“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一个有山有水,宁静恬淡的地方,足以让他们疗养身心。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事与我既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在青州,他们俩找回了心灵的安静,找回来相濡以沫,琴瑟相合的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写道,“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禄,以事铅堑……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大意是,李清照博闻强记,饭后回到归来堂,闲坐烹茶,指着书架里的书对赵明诚说,某句话在某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打赌,谁赢了谁先喝茶,每每李清照赢,乐得前仰后合,茶都洒了。
格调高雅,灵犀相通,所谓的神仙眷侣就是如此吧。
身在归来堂,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梦回千年,李清照的一颦一笑就在眼前,那样活泼,那般动人,聪明得让人羡慕,幸福得让人嫉妒,环顾左右方寸之地,莫非这里就是她当年“赌书泼茶”的地方,而书架又在彼处?
这美好的一幕也让李清照终生难忘,多少年过去,当她“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时,会禁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被清代的纳兰性德听到了,他用一首《浣溪沙》道出来李清照此刻心中的惆怅和对故乡、对往事深沉的思念。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独立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有失去了才觉得那么美好。
3、李清照在青州呆了二十年,来时二十四岁,走时四十四岁,从如花美眷走向了人到中年,然后,又一场灾难来临,那一年是公元1127年,史称“靖康之难”,如同二十年前,匆匆逃离东京,这次,又要匆匆逃离青州。
不同上一次,以前是轻车简从,还有赵明诚陪伴,而这次,是满坑满谷的金石字画,移山倒海一般,她却只能一人承担,赵明诚不久前因为母亲病逝于建康,匆匆处理后事去了。
可以想见,当听到金人南下时,李清照那种彷徨纠结,焦虑不安的心情,《金石录后序》里写道,“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然后开始分拣,“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中大招者,凡虑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就这样挑了又挑,捡了又捡,还有十五车,然后走诸城,日照,连云港,渡海到淮河,从淮河一路南下,过长江,到建康。
剩下的器物,仍然堆满了青州的十几间屋子,本想等到第二年春天,再来拉走,没想到金人来得那么快,十二月陷青州,一把大火,烧光了多少年的奔波所得。
即便是千辛万苦运到南方的那些书册拓本字画赏玩等,在以后颠沛流离,辗转腾挪的过程中,也因种种原因,丧失殆尽,晚年的李清照,也有些认命了,在《金石录后序》的结尾,无奈写道,“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当喜好变为痴爱,变为占有,也便成了负担,成了累赘。
在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痛苦不寐后,李清照终于释然了,开悟了。
“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何足道哉”。
一句“何足道哉”貌似轻松,却承载了她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晚年的李清照,蜗居临安,常常坐在西湖边上发呆,眼前的佳山胜水没有让她振奋起来,反而更容易沉溺往事。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而秋风秋雨的夜晚,她更是心底失落,不胜悲哀,“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昏黄,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生活只是苟且,过往才是她的寄托。
她心心念念的是青州,是她从青年到中年,最美好的二十年光阴,是那种平静恬淡,优雅从容,是那种琴棋书画,诗词唱和,是那种手持古卷,心有所得,为此,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吼,“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一抔土”。
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正像她自六岁离开章丘,终生再也没有踏上故乡一步一样,她自1127年离开青州,青州便成为她一生的念想。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4、李清照终生回不来的地方,我来了,此刻,我就站在她住过的小院,眼前是归来堂,易安室,顺河楼,小院洁净,草木青青,一切都那样安好,唯“佳人不在,燕子楼空”。
顺河楼,传闻赵挺之在京为相时所建,李清照亲切的称它为“西楼”。
顺河楼建在一高台上,楼下为南阳河,南边不远为古城墙,再不远处为范公亭,顺河楼其实不是楼,是一所三楹单层建筑,外表似楼而已,这里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对酒赏花,吟诵诗文的地方。
从顺河楼望下去,南阳河在此形成一湖面,湖水四周古柳杂沓,枝条迷离,如烟似雾,岸边水生植物茂盛,为芦苇,为蒲公英,为浮萍,为水草,一廊深入湖中,尽头为一亭,水中有鸭,有锦麟,有儿童伏在栏边投食,看鸭子翩翩游来,看鱼儿上下灵动。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李清照也曾坐在这里,看到同样的景致,她挥手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写给丈夫赵明诚的,他得到朋友的邀约,去泰山访古,李清照不能一块前往,辞行的晚宴上,便在一幅锦帕上写下了这首寄托相似的词作。
在湖边伫立良久,不忍离去,我怕就此错过了与李清照的约会,对李清照,心中充盈着满满的敬意,这是一个中华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奇女子,开婉约派之词宗,词风既能柔到极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又能刚到顶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经历崎岖坎坷,一波三折,少年优渥,青年幸福,中年流离,晚年孤独,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尝尽了人间冷暖疾苦。
如果将李清照的一生写出剧本,拍成电视剧,肯定会让人一咏三叹,泪眼盈盈,人生极其不完美,但她又能奈何,在兵荒马乱,山河破碎的情况下,一个弱女子纵然天赋才情,也只能“身世浮沉雨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