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有直接的诱因，也有历史的间接原因。
冷风拍打着窗户。我们几个民办教师刚从公社中学开会回来，聚在村学校的一间简易房里，边取暖，边闲论着开学后的工作。一个同事急火火地闯进来，直冲我：“四叔，快回家吧！大爷不好了!”说话的是我的本家，论辈份叫我四叔。
进了家门，母亲坐在炕上，父亲斜身躺在母亲怀里。让我的心里直到今天还颤抖的情景是，父亲的面色发红，悲痛中透着希望和无奈。看到我，已经发浑的眼睛陡地亮了一下，接着，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嘴角用力地蠕动了一下，似乎要和我说话。我凑近他，但他终于没发出声音。
已有好多乡亲进来。赤脚医生也来了。“去医院吧！”有人建议。父亲全然不能动弹了。乡亲们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上小驴车，拎了双被子盖上。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颠簸半个小时后，到了公社卫生院。
诊断为急性脑出血。父亲完全昏迷了，就象平时的沉睡一样，不住地打着鼻鼾。二哥三哥和我守在旁边。看着他瘦小的身体，想着他坎坷的一生，我油生了不祥的预感，不时跑到室外，失声痛哭。我有多少想叫他高兴的事情没做，有多少想和他说的话没说，他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果然，晚十点左右，父亲的嗓子开始犯堵，出气越来越不均匀，接着嘴里往外冒血沫子，及至十一时，瞳孔扩大，大夫叫我们回家料理后事。从下午4点患病，到晚上11点，仅7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就悄无声息地离我们而去了，走得这样突然！
这年是1978年，这天是正月十三，时刻是晚十一点。父亲刚过67岁！
他死的直接诱因，是为一个乡亲写信。父亲身体瘦小，在小时候读了三冬私塾，认识了几个字，16岁就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先去东北，后去西北，最后回到河北。都在旧政府任职，从事的大部分是写和算的工作。二十多年的积累、磨练，父亲的写算能力，在那个时代，高于一般。1948年“双12”唐山解放后，父亲回到村里，应该是村里最高的文化人了，新政府立即安排他做了村里小学教员。也就是从这时起，大半个村子乡亲的书信，都找父亲来写。没有电话，交通不便，乡亲们和外边亲友的联系，几乎全靠书信。借钱找粮、节日问候、婚丧通报、家长里短等等，家书抵万金，父亲的那支钢笔，把村里和外面的世界，紧紧连在了一起。
记忆中，父亲写的最多的，是乡亲们向外边的亲友借找求助。求人告艰难，这样的信，最不好写，要界定好写信人的身份、找准切入的角度，把这边的窘境写深写透，唤起收信人的同情，才可能收到期盼的效果。父亲是个极易动情的人，每一封这样的信，对他，都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一个煎熬的过程，悲伤着写信者的悲伤，痛苦着当事者的痛苦。父亲写完了，还要动情地去念给乡亲。这一念，他往往和自己奔波的一生联系起来，全然进入了角色，不由老泪纵横。
这次找父亲写信的，是隔壁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满脸褶皱，背驼腿软。他的二子，转业到新疆，在新疆娶妻生子，却几年不回家，也不接济家里。老人又想念孙子，又怨恨儿子。父亲知道老人的情况，写得入情入理，哀怨凄惨。写完了，象每次一样，他为老人读信。我母亲和一个串门的本家大叔，也在旁边听着。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父亲读到一半时，眼里已经含泪，声音已有哽咽，当读到“儿啊，你妈和我已经风烛残年，真正到了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的年岁……”时，父亲全然泣不成声，那位老人更是泪落潸然，连连点头。父亲念不下去了，想折叠信笺，装进信封，但双手剧烈颤抖，不听使唤，终于没能装入，倒在妈妈怀里。
父亲给乡亲写信的用语：“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不幸成了他的谶语！
这是父亲去世的直接原因。历史的间接的原因，是他看到，他的不白之冤马上即可纠正，儿女将再不会因为他历史问题影响前途，他的精神将彻底解放，他前所未有地高兴，因此，这段时间，每天喝酒，血压在悄悄生长。所谓乐极生悲。
经过了皇姑屯事件和西安事变，一家人都后怕，爷爷就让父亲找个离家近点、安全的地方谋生！父亲就经人介绍在北戴河警察局谋了个差事。这里相对安定。父亲会写公文，会算账，敬业，勤勉。他维护避暑圣地的治安，谐调各种关系，周边百姓莫不拥戴，口碑极好。上级也很赏识，给父亲提了职。这时的日子，好于以往任何时候。他将奶奶、妈妈、大哥全接到那里，二哥也出生在那里。
但没有想到，就是这段经历，历史地筑成了他后半生的痛苦和灾难，筑成了他对子女前途的影响。因为无论如何，他是在给旧政府做事。
1962年，一场教育运动中，父亲先丢了国办教师的公职，回归为一个农民。几年后的那场变革中，他又被戴上“军统和中统”双加料特务的帽子，扫大街、戴纸帽、胸前挂大牌子，做喷汽式。20年里倍受尊重的老教师，突然间成了过街老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尊严荡然无存。二哥在村里政治进步的路被堵死了，三哥上初中的权力被剥夺了，二年级的我呢，入红小兵的资格也被取削了。
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像被炭火烤着一样的难受。他那瘦小的身体，承受着人格的污辱、肉体的折磨，精神的虐待，对子女、亲属政治前途和经济命运影响而带来的深深愧疚等多方的折磨！母亲后来反复说过，父亲原本是一个健谈的人，是个爱大笑的人，但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没有毁灭生命的力量，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的。死，父亲早就提到了议事日程。那是1968年冬季的一天夜里，我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朦朦胧胧的听到父亲说：“就让我去死吧！实在受不了了！”母亲说：“不能，你说过的，大难不过死，慢慢熬着吧！你走了，老三和老四还这样小，扔下我，叫我咋办啊？”我和三哥都坐起来，在漆黑寒冷的夜里，抱住父母，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说，爸爸上个大好人，我们从来没有埋怨爸爸，爸爸一定要挺住。
出于对我们的爱，出于对生命的爱，出于对光明的信赖，父亲挺过来了。果然，1971年，推荐和考试相结合，我上了高中；1974年，三哥参加了工作，1977年，恢复高考，我高考上段，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只等录取通知。当时，全镇6个公社，48个自然村，只有我一个上了高考初选线。之后，不出三个月，二哥也有了正式工作。
父亲爱读书看报。从人民日报上，父亲看到，以前的一切不实之词，将全部推翻！从此，悲残的境遇不能改变地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向乡亲们证明自己的无辜了，子女们完全解放了！我们家地震后翻盖的小小的房屋里，又和以前一样，每天坐满了来串门的乡亲，世界这样快地就充满了光明！家里翻身了，名誉和日子，全翻身了！
父亲就高兴地喝酒。父亲原本爱喝酒，也有点酒量。据母亲说，在西安谋生时，一年春节，局长招待各路客人，叫父亲操办并陪酒。父亲和30桌的客人全喝过来了，酒后一直睡了三天三宿。这些日子，父亲每天喝上二两。平时，父亲和母亲念叨过，有些偏头痛，母亲说看看赤脚医生吧，父亲说不用了，很快就会过去。
去世这天，中午也喝了。上午，从邯郸工作回家探亲的三哥买来牛鱼，母亲炖了，三哥打开从邯郸给他买来的黄梁梦酒，陪他喝。平时，父亲中午有小睡的习惯，偏偏这天，父亲趁着兴奋，饭后没有睡觉，直接下了菜窖，给白菜退老帮子去了。菜窖有些阴冷，对老年人的血压是个刺激。父亲也没有在意。
没有收拾完白菜，父亲就被叫上来写信了。
乐极生悲！死亡，不幸悄悄地降临在父亲那秃鬓和花白的头上。
生和死、悲剧和喜剧、成功和失败，真的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十几年压抑之后突见光明的兴奋、喝酒后的发热、菜窖的阴凉、写信时的极度动情，阴差阳错地，一股脑儿扑向了父亲，像无数恶狼一样，一起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他的心太善良，太脆弱了，他一生奔波闯荡太劳累了，他的身体太弱小了，他没有能力再承受什么了，哪怕是幸福的和愉快的！他来到世上，注定是为他人帮忙、为自己受罪而来的！
让我们做为儿子纠结的，就是终生的遗憾。
春节前，当民办教师，我得到了四个月的补贴，二十四元。这是我有生以来，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的第一笔钱。我有权支配这笔钱，心里盘算着，全给父亲买酒喝。父亲爱喝酒，但我二十年，还没有一次，用自己挣的钱，给父亲买两瓶洒。事先不和他老人家说，等到大年三十那天，突然拿到饭桌上，给他个惊喜。但我把我的想法，和母亲念叨了，母亲有点迷茫又有点闪亮的目光深情地看了看我破旧的衣服说：“你想得对。可你，都当老师了，也应该有件象样的衣服，先用这个钱买件的确凉卡上衣吧，下次再给你爸爸买酒！”其实，我如果坚持我的想法，母亲会按我的意见办。但我想母亲说的也有道理。以后应该有的是机会呀！结果成了终生的遗憾！
无独有偶。在我这篇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二哥和我说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也是1978年，他刚参加工作进了开滦唐山矿，按规定，矿里每月发两瓶白酒，作为对井下工人的高温待遇。这是他第一次享受作为一个国家正式矿工的待遇，他本想春节拿给父亲，让父亲春节喝。但在核计这两瓶酒的用途时，父亲说：“你办理工作手续时，村里支书给帮了大忙，过年了，就拿去答谢人家吧，还省得再花钱去买！以后每个月不都发两瓶么，还愁没有给我的？”二哥就把两瓶酒送给了村支书。
谁知没出正月十五，父亲就……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二哥领到了几百瓶这样的酒，但没有一瓶父亲能够享受！二哥落着泪嗫嚅着：没法弥补了，老人命不好啊！
2014年1月26日写
2024年6月18日改
冷风拍打着窗户。我们几个民办教师刚从公社中学开会回来，聚在村学校的一间简易房里，边取暖，边闲论着开学后的工作。一个同事急火火地闯进来，直冲我：“四叔，快回家吧！大爷不好了!”说话的是我的本家，论辈份叫我四叔。
进了家门，母亲坐在炕上，父亲斜身躺在母亲怀里。让我的心里直到今天还颤抖的情景是，父亲的面色发红，悲痛中透着希望和无奈。看到我，已经发浑的眼睛陡地亮了一下，接着，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嘴角用力地蠕动了一下，似乎要和我说话。我凑近他，但他终于没发出声音。
已有好多乡亲进来。赤脚医生也来了。“去医院吧！”有人建议。父亲全然不能动弹了。乡亲们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上小驴车，拎了双被子盖上。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颠簸半个小时后，到了公社卫生院。
诊断为急性脑出血。父亲完全昏迷了，就象平时的沉睡一样，不住地打着鼻鼾。二哥三哥和我守在旁边。看着他瘦小的身体，想着他坎坷的一生，我油生了不祥的预感，不时跑到室外，失声痛哭。我有多少想叫他高兴的事情没做，有多少想和他说的话没说，他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果然，晚十点左右，父亲的嗓子开始犯堵，出气越来越不均匀，接着嘴里往外冒血沫子，及至十一时，瞳孔扩大，大夫叫我们回家料理后事。从下午4点患病，到晚上11点，仅7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就悄无声息地离我们而去了，走得这样突然！
这年是1978年，这天是正月十三，时刻是晚十一点。父亲刚过67岁！
他死的直接诱因，是为一个乡亲写信。父亲身体瘦小，在小时候读了三冬私塾，认识了几个字，16岁就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先去东北，后去西北，最后回到河北。都在旧政府任职，从事的大部分是写和算的工作。二十多年的积累、磨练，父亲的写算能力，在那个时代，高于一般。1948年“双12”唐山解放后，父亲回到村里，应该是村里最高的文化人了，新政府立即安排他做了村里小学教员。也就是从这时起，大半个村子乡亲的书信，都找父亲来写。没有电话，交通不便，乡亲们和外边亲友的联系，几乎全靠书信。借钱找粮、节日问候、婚丧通报、家长里短等等，家书抵万金，父亲的那支钢笔，把村里和外面的世界，紧紧连在了一起。
记忆中，父亲写的最多的，是乡亲们向外边的亲友借找求助。求人告艰难，这样的信，最不好写，要界定好写信人的身份、找准切入的角度，把这边的窘境写深写透，唤起收信人的同情，才可能收到期盼的效果。父亲是个极易动情的人，每一封这样的信，对他，都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一个煎熬的过程，悲伤着写信者的悲伤，痛苦着当事者的痛苦。父亲写完了，还要动情地去念给乡亲。这一念，他往往和自己奔波的一生联系起来，全然进入了角色，不由老泪纵横。
这次找父亲写信的，是隔壁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满脸褶皱，背驼腿软。他的二子，转业到新疆，在新疆娶妻生子，却几年不回家，也不接济家里。老人又想念孙子，又怨恨儿子。父亲知道老人的情况，写得入情入理，哀怨凄惨。写完了，象每次一样，他为老人读信。我母亲和一个串门的本家大叔，也在旁边听着。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父亲读到一半时，眼里已经含泪，声音已有哽咽，当读到“儿啊，你妈和我已经风烛残年，真正到了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的年岁……”时，父亲全然泣不成声，那位老人更是泪落潸然，连连点头。父亲念不下去了，想折叠信笺，装进信封，但双手剧烈颤抖，不听使唤，终于没能装入，倒在妈妈怀里。
父亲给乡亲写信的用语：“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不幸成了他的谶语！
这是父亲去世的直接原因。历史的间接的原因，是他看到，他的不白之冤马上即可纠正，儿女将再不会因为他历史问题影响前途，他的精神将彻底解放，他前所未有地高兴，因此，这段时间，每天喝酒，血压在悄悄生长。所谓乐极生悲。
经过了皇姑屯事件和西安事变，一家人都后怕，爷爷就让父亲找个离家近点、安全的地方谋生！父亲就经人介绍在北戴河警察局谋了个差事。这里相对安定。父亲会写公文，会算账，敬业，勤勉。他维护避暑圣地的治安，谐调各种关系，周边百姓莫不拥戴，口碑极好。上级也很赏识，给父亲提了职。这时的日子，好于以往任何时候。他将奶奶、妈妈、大哥全接到那里，二哥也出生在那里。
但没有想到，就是这段经历，历史地筑成了他后半生的痛苦和灾难，筑成了他对子女前途的影响。因为无论如何，他是在给旧政府做事。
1962年，一场教育运动中，父亲先丢了国办教师的公职，回归为一个农民。几年后的那场变革中，他又被戴上“军统和中统”双加料特务的帽子，扫大街、戴纸帽、胸前挂大牌子，做喷汽式。20年里倍受尊重的老教师，突然间成了过街老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尊严荡然无存。二哥在村里政治进步的路被堵死了，三哥上初中的权力被剥夺了，二年级的我呢，入红小兵的资格也被取削了。
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像被炭火烤着一样的难受。他那瘦小的身体，承受着人格的污辱、肉体的折磨，精神的虐待，对子女、亲属政治前途和经济命运影响而带来的深深愧疚等多方的折磨！母亲后来反复说过，父亲原本是一个健谈的人，是个爱大笑的人，但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没有毁灭生命的力量，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的。死，父亲早就提到了议事日程。那是1968年冬季的一天夜里，我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朦朦胧胧的听到父亲说：“就让我去死吧！实在受不了了！”母亲说：“不能，你说过的，大难不过死，慢慢熬着吧！你走了，老三和老四还这样小，扔下我，叫我咋办啊？”我和三哥都坐起来，在漆黑寒冷的夜里，抱住父母，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说，爸爸上个大好人，我们从来没有埋怨爸爸，爸爸一定要挺住。
出于对我们的爱，出于对生命的爱，出于对光明的信赖，父亲挺过来了。果然，1971年，推荐和考试相结合，我上了高中；1974年，三哥参加了工作，1977年，恢复高考，我高考上段，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只等录取通知。当时，全镇6个公社，48个自然村，只有我一个上了高考初选线。之后，不出三个月，二哥也有了正式工作。
父亲爱读书看报。从人民日报上，父亲看到，以前的一切不实之词，将全部推翻！从此，悲残的境遇不能改变地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向乡亲们证明自己的无辜了，子女们完全解放了！我们家地震后翻盖的小小的房屋里，又和以前一样，每天坐满了来串门的乡亲，世界这样快地就充满了光明！家里翻身了，名誉和日子，全翻身了！
父亲就高兴地喝酒。父亲原本爱喝酒，也有点酒量。据母亲说，在西安谋生时，一年春节，局长招待各路客人，叫父亲操办并陪酒。父亲和30桌的客人全喝过来了，酒后一直睡了三天三宿。这些日子，父亲每天喝上二两。平时，父亲和母亲念叨过，有些偏头痛，母亲说看看赤脚医生吧，父亲说不用了，很快就会过去。
去世这天，中午也喝了。上午，从邯郸工作回家探亲的三哥买来牛鱼，母亲炖了，三哥打开从邯郸给他买来的黄梁梦酒，陪他喝。平时，父亲中午有小睡的习惯，偏偏这天，父亲趁着兴奋，饭后没有睡觉，直接下了菜窖，给白菜退老帮子去了。菜窖有些阴冷，对老年人的血压是个刺激。父亲也没有在意。
没有收拾完白菜，父亲就被叫上来写信了。
乐极生悲！死亡，不幸悄悄地降临在父亲那秃鬓和花白的头上。
生和死、悲剧和喜剧、成功和失败，真的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十几年压抑之后突见光明的兴奋、喝酒后的发热、菜窖的阴凉、写信时的极度动情，阴差阳错地，一股脑儿扑向了父亲，像无数恶狼一样，一起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他的心太善良，太脆弱了，他一生奔波闯荡太劳累了，他的身体太弱小了，他没有能力再承受什么了，哪怕是幸福的和愉快的！他来到世上，注定是为他人帮忙、为自己受罪而来的！
让我们做为儿子纠结的，就是终生的遗憾。
春节前，当民办教师，我得到了四个月的补贴，二十四元。这是我有生以来，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的第一笔钱。我有权支配这笔钱，心里盘算着，全给父亲买酒喝。父亲爱喝酒，但我二十年，还没有一次，用自己挣的钱，给父亲买两瓶洒。事先不和他老人家说，等到大年三十那天，突然拿到饭桌上，给他个惊喜。但我把我的想法，和母亲念叨了，母亲有点迷茫又有点闪亮的目光深情地看了看我破旧的衣服说：“你想得对。可你，都当老师了，也应该有件象样的衣服，先用这个钱买件的确凉卡上衣吧，下次再给你爸爸买酒！”其实，我如果坚持我的想法，母亲会按我的意见办。但我想母亲说的也有道理。以后应该有的是机会呀！结果成了终生的遗憾！
无独有偶。在我这篇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二哥和我说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也是1978年，他刚参加工作进了开滦唐山矿，按规定，矿里每月发两瓶白酒，作为对井下工人的高温待遇。这是他第一次享受作为一个国家正式矿工的待遇，他本想春节拿给父亲，让父亲春节喝。但在核计这两瓶酒的用途时，父亲说：“你办理工作手续时，村里支书给帮了大忙，过年了，就拿去答谢人家吧，还省得再花钱去买！以后每个月不都发两瓶么，还愁没有给我的？”二哥就把两瓶酒送给了村支书。
谁知没出正月十五，父亲就……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二哥领到了几百瓶这样的酒，但没有一瓶父亲能够享受！二哥落着泪嗫嚅着：没法弥补了，老人命不好啊！
2014年1月26日写
2024年6月18日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