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下一场雪。可南方的雪是很少见的。天空阴阴沉沉,风刮个不停。很刮脸。脖子缩了缩,还想缩。其实没有缩进去。蓝色的保安服大衣也没有长长的带毛领子。老李头立在县汽车站车辆进出口,看着一辆辆进出的车子,出的车子他是不在心的,进的车子到站门口停下来,老李头两眼就盯着下车的旅客,进站大多是城乡公交车,票价也是两元,全县统一的,享受着新时期的红利。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是免费的,六十岁以上的一块钱,从起点站,到终点站,由着你性子坐。乡下一些老人闲着没事,就坐着车进县城逛个热闹。而真正到汽车站来的倒是很少。汽车站是在城郊了。但也不是没有,三三两两的。
老李头就要盯着这三三两两的旅客,发现有人朝汽车进出口走过去,就会大呼一声:“转到大厅大门进站!”
听到的人大多就转身,往大厅那边走去。大多旅客将口罩拉到下巴上,透透气。现在上车不戴口罩,就请你下车。没有人不顺从了。
老李头看旅客转身,就缩缩脖子,好像风刮得更冷骨了。出站的车上喇叭不停地叫着:“请戴好口罩!”声音很响,也很单调。一边就是公共厕所,厕所里没有什么异味出来,“厕所革命”后,县城里的公厕已经很少能闻到异味了。老李头戴着口罩,就在厕所旁边立着,想将脖子往衣领中缩一缩,可已经缩不进去了。
已经下午十七点了,老李头暗暗地吁出一口气,这一天也总算站下来了,十八点就下班,他就可以回到住处,热上一壶绍兴老酒。老李头冬天就喜欢喝热的绍兴老酒。他回到老家,与邻居老张头,坐下来闲聊,也会温上一壶酒,有时是糯米酒,纯香。那味,总是暖着老李头。
老张头是好人,也是老张托了亲戚的关系,给老张一个面子,早些年将老李安排进汽车站当了个保安。早些年不那样操心,没有疫情,旅客随便走大厅大门,还是汽车进出口。现在疫情,规定了,车是车的门,人是人的门。
老李头见远边又来了一辆城乡公交,提了提精气神,看着车子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老张头。
老李头笑着与老张打着招呼,老张说不聊了,怕误了车。
老李头笑笑,到他们老家班车就剩最后一班了,那儿小镇上过去还有十五里地,要不是“村村通”,那山坞里还没有公交车。“村村通了”,去那山坞里一天四班车,上午两班,下午两班。
老李头好像还有话在喉咙里,还没有吐完,就见老张头朝汽车进出口走去。老李头赶紧换了喉咙下的词儿:“走这边,走这边!”
老张好像没有听见,已经到了伸缩栅栏门边,老李头急了,冲上去拽住老张头:“你没听见啊?叫你走大厅大门!”
“你权当没看见,不行吗?”老张头嘻笑着说,就要往里跨,老李头拽得更紧了,背脊上冲上一股热气,话也重了,脸也黑了:“我看见了,怎么权当没看见?”
“你当个臭保安,威风个啥?”老张笑容也收了起来,冷着一张瘦脸,张开嘴巴就是一口烟熏的黄牙。
“我不威风,就是要你走大厅大门!”
“这儿有门,我为什么要走大厅大门?你不知道我急吗?我赶不回去,家里鸡让人偷了,你得赔!”
“你鸡丢了,怎么找我赔?讲不讲理啊!”
“是你误了我的车!”
“你现在赶紧绕到大厅大门去,还来得及,不然,你真会误了车!”
“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啊?你眨巴一下眼,我就进去了。你当个保安,还以为是美国总统哩,威风个啥啊!”
“这儿没有人查健康码,行程码,量体温,就是要求大家走大厅大门。”
“你难道还要怀疑我昨天刚从美国回来吗?还行程码!码你个娘!”老张头急得骂娘了。
一辆车过来,嘟嘟嘟几声叫,停了下来,走下两个旅客,见老李头拽着老张头,转身就绕向大厅大门去了。里面一辆车嘟嘟嘟地叫着驶了出来,老张头丢开老李头嚷叫着追了上去,汽车转过弯,一溜烟地走了。站门口是不允许上车的。
老李头哼一声乐,笑道:“没车回去了,就上我那儿挤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你还得走大厅大门!”
老张头回头抓住老李头衣领,挥起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耳刮子不重,可把老李头掀愣了。
老李头回过神来,老张已经走向马路。
老李头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又将手机搁进口袋里,老张还可以打的回去,他家里确有一群鸡,一群鸭,老伴儿常年在上海帮着儿子带孙子。要是一报警,老张恐怕就回不去了。
可老李头觉得憋屈。
天空阴沉沉的。老李头立在厕所旁,熬到了十八点,所有的班车都休息了,老李头关好门,缩着脖子步行到住处,弄了两个菜,热了一壶酒。老李头觉得憋屈,喝了半碗酒,就给老伴打电话,叙述一下心头的憋屈。老伴将他一顿数落,这事是你自找的,老张又没有去过疫区,为什么那么死心眼儿?何况老张那么好的一个人。
“与你说不明白!”老李头挂了电话,喝了一阵子酒,又给儿子打电话,叙述委屈。儿子电话中骂他:“爸,你怎么就不会开窍呢?这是啥时代了,谁还像你那样死心眼儿,难怪你混到老,只是一个保安!还混到让人打耳光。”
老李头更憋屈了,眼泪也下来了。
老李头这一个晚上又失眠了。他明知道老张头没有到过疫区,可他能放行吗?
第二天老李头是早班,一大早就在车站进出口立着了。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一场雪。可南方的雪是很少见的。
那洁白的雪不知道会不会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