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的头发越来越长了，每天回家，我们都忍不住要说一句：“小丁，你该去剃头了。”他总是说忙。确实，读高中的人，时间总是嫌少。一天到晚，总被闹钟催着走。有时候，晚上十二点还没做完作业，我们陪都陪不下来，催着他快去睡，他又怕老师骂，把闹钟设在凌晨三点，到时候，闹钟响了，他根本起不来，而我们又被吵醒，再也睡不着，只得埋怨几句，苦不堪言。
随着小丁的长大，他的头发问题也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小时候，几乎是任由我们摆布，随便叫个师傅，剪刀一推就好了，自从上了初中后，他就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发型，对师傅提出了自已的要求。最明显的是，头发越留越长了，他妈妈总是一再强调剃短些，省事，他反对。我们暗暗惊叹：这家伙，越来越不听话了。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先是选择自己的发型，后又选择师傅，认为某师傅土里土气，剃的头发不好看。再后来，认为剃十块钱一个的头不好看，二十块钱一个才够档次。每天洗头，必用吹风机，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呼呼地吹，我们实在忍无可忍，开始发表评论：“你看，一个念书的人，一天到晚爱好看!这样的人，读得好书吗?真正爱读书的人，是走路都背书的，那有时间打扮!”小丁回答道：“你看看，又开始道德绑架!吹个头都说一大堆。”
“道德绑架”这个词几乎成了他回击我们的有力武器，有时候刚一开口教训他，说某人的孩子怎样懂事，怎样成功，说我自己当年怎样吃咸菜，穿破衣上高中，他马上来了一句：“看，又开始道德绑架了!”气得我恨不得揍他几拳。
几经催促，在某个周末，小丁终于拿了二十块钱去理发了。
回来后，一看那发型，他妈的火气就窜了八丈高：“你这是叫谁剃的呀?几乎没剃呀!就是周围剪短了一点，中间几乎没有动!这个好看吗?你马上叫他重新剃过!”
小丁拿起遥控器，放起了我们谁也听不懂的流行歌曲。
他妈的脾气越来越大，停下手中的事，对着他大声指责：“你看看，这个头发，几乎没剃!是哪个吃了屎的师傅，骗小孩子?等不到两天又长长了，又要花钱!我叫你赶快去剃过!”
小丁只当没听到，走到房里把门关上开始写字。
他妈仍在愤怒地责骂。
想想也是，以前十块钱一个头，长一个月再剃，好得很，现在二十块钱一个头，一个礼拜又是老样子了。真怀念以前，把他随便摆布的时代。
“你为什么不到潘师傅那里剃呢?他剃了四十多年的头发，就剃不好你的头?”
潘师傅的门店非常简陋，以前我们父子都是他的常客。潘师傅尤其擅长男的发型，许多大老板都是他的顾客。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丁竟嫌弃了潘师傅，说他剃头老土，经同学介绍，选择了校门旁边的一家名为“新潮发屋”的理发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女人。年轻人到她那儿剃头，她收费高，剪得少，却被年轻人认为新潮。对这种店主，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理发是多么简单的事，她硬是搞得那么复杂，这儿抓抓，那儿抓抓，每次只剪那么一点点，眨眼间头发又长长了，怪不得她生意好。我基本都固定某个老师傅，把头发尽量剪短，生活工作那么忙，哪有心思花在剃头上呀。
现在母子因剃头冲突，矛盾迅速升级，他妈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她把门撞开，扯动着坐在凳子上的儿子，不料儿子力气大，他妈扯不动。衣服被扯歪了，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满是怒火。他妈是个牛脾气，一旦有个想法，十头牛拦不住。她下了最后通牒：“你今天不把头发剪短，今晚不要归屋!这还得了，吃我的，用我的，就不听话!”小丁退一步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听你的，剪短，可以吗?”“我哇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下一次!”“现在又去剃，不怕难为情吗?”年轻人面子重啊，他抹不下这个脸。他妈的牛脾气又犯了，推推搡搡的，把小丁往外推，小丁像脚下生了根一样推不动。两人闹到窗户边上。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中国人关于头发，产生了多少故事呀。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弃。原始人类，没有人理发，那时大家披头散发，茹毛饮血。后来进入文明时代，人们盘起了头发，插上一个簪子。再后来，清兵入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扬州屠城，嘉定屠城，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后来太平天国，又重新长起了长发，被称为长毛革命。孙中山剪了辫子，宣布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改革开放后，各种潮流，滚滚而来。某些男人女性化，长长发，染成红的，白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的，女人烫头，染头，甚至某些女歌手干脆剃光头，男不男 ，女不女，僧不僧 ，俗不俗⋯⋯谁也管不着。翻开鲁迅小说，七斤，阿Q，假洋鬼子……辫子盘来盘去，而在古时候，犯人的标志就是把头发剃掉半边，搞得阴不阴阳不阳，鲁迅先生说，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平民的头发和生殖器总是被统治者摆弄，无所适从。三千烦恼丝，倒不如像和尚一般剃个干净自在。
我正在上下古今胡思乱想之际，忽听窗户啪啪啪地响。小丁靠在窗户，已无退路。他俩死嗑到底，谁也不让。突然小丁大吼一声：“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我所居住的是十六楼，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吓了一跳，立马出手拦住了他们。唉，年轻人容易冲动。A县近几年多有高中生跳楼事件：一女生因恋爱被母亲责骂，一怒跳窗;一男生因玩手机，被老师缴掉，从五楼跳下⋯⋯事态走向，越发不可收拾，我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都让一步，今天晚上就过不了夜吗?”
最后，他妈的情绪也缓和了下来，她也意识到不能再逼儿子了，大家终于达成一致：小丁明天下午叫他叔叔把头发再修一修。“我明天叫他剃成和尚头，你该高兴了吧?”儿子负气地说。
第二天，小丁从乡下回来，头上紧罩着帽子，一脸落寞，悲哀。我们知道他心里有怨气。
周一，从学校回来，他把书包摔在沙发上，怒吼道：“今天同学都笑我!”我们沉默了，此时再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从此，这么大热天，小丁依然是把头紧紧包住，他匆匆地在学校与家之间来回，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的头发：“看，这个小伙子的头发真剃得难看。”
进门出门，大家都沉默了，家里突然静了下来。
一个礼拜后，头发长长了一些，他才取下了帽子。
又过了一个礼拜，小丁对我们说：“爸爸妈妈，我要去打暑假工，自己挣的钱自己花。”
我们举双手赞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