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得不能下床了,但还能想事。
记得1991年元旦幺女出阁的前几天,按当地风俗,为娘该带着即将出阁的女儿去给至亲辞行。至亲通常会蒸只鸡招待,但也不一定,得看至亲的诚意。外婆家通常是首选,可我娘家唯一的至亲胞弟早逝,留下的弟媳孤儿寡母,本来就过得艰难,何必再去为难她!本家伯叔家应该去,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面子不够为幺女争得一只鸡,她姑姑家又太远。与我的同辈至亲只有省去。我想起大儿子,心中泛起欢喜和骄傲。他从小就聪明,不管什么事,一看就会,读书又顶用,如果不是家庭出身不好,他早就是飞行员或者公家的人了。他头脑灵活,1982年就离开农村出来办企业,不几年就成了当地的第一个万元户。想到这些,我一向愁苦的脸,开始时不时冒出笑容,有时做梦还破天荒地笑醒呢!这真是菩萨佬保佑,让我苦出了头!虽然我没讨大儿子什么好,但只要他活得风光,比我讨什么好都强!我决定选大儿子家,老妹跟大哥大嫂辞行,一只鸡的好肯定讨得来的。这不是至亲,这是一个蛋黄没散的一家人。这是我自己的下人,我这老面肯定管用。
我跟幺女说:“明天去你大嫂家,她肯定会蒸只鸡给你吃的!”那时一只鸡还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只有过年才吃得上,但我大儿子家不一样,大儿子会赚钱,大媳妇又舍得吃喝,鸡鸭鱼肉不断餐,天天像过年。真到了过年,他们就吃山珍海味了。一只鸡对他们来说是平常之物,但对我们还是非常之物。
幺女听后满心欢喜,好像她成了什么大人物似的。我为我的这个决定暗自叫好,对幺女出阁前能吃到一只鸡十拿九稳。像我们这辈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的人来说,能吃上鸡就是天福了。当年我四十出头就耳鸣严重,老中医说我操劳过度,营养不良,要我蒸只老母鸡补补。我哪里舍得呀,老母鸡可是我家的经济来源,是留着下蛋换生活用品的。明天我可以沾幺女的光吃上鸡了!我活到六十多岁都不记得鸡肉的实在味道。过年总是让着一家老小先吃,我几乎都不上桌。我这幺女也是可怜,到了出阁了,还没吃到为娘的一只鸡。凭着大儿子家的条件,大儿媳肯定能为我补上这遗憾。
次日,我领着幺女早早来到镇上大儿子家,好让大儿媳有充足的时间买鸡蒸鸡。大儿子的工厂办得热火,一走进他的厂,我就感到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浑身来了劲,想进厂子里干活,即使不给工资。我曾经当了好几年不发工资的保管。大儿子说娘当保管他最放心。我觉得儿子的厂就像是我的厂,不由自主要帮着操心。大儿子外出办事不在家。我跟大儿媳说:“你这老妹过几天出阁,特来跟大哥大嫂辞行。”大儿媳不仅热情,而且聪明透顶,不等我话音落地,她就热络地说:“好啊,娘,我马上去买只鸡蒸给老妹吃!您喜欢吃鱼,我也买条来!”大儿媳甩甩纳纳出门去市场。大儿媳的言行像这冬天里的一把火直暖到我心窝。
不一会儿,大媳妇就提回一只活的大黑母鸡,还有一条大活鱼,又麻利地杀鸡刾鱼,收拾得干净利落,熟练地将鸡放在高压锅里蒸起来。看着儿媳忙得不亦乐乎的热络劲,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看来我没白疼我这从小没娘的大儿媳。她首次进门,我就把下蛋的老母鸡蒸得香烂地端到她的跟前。十几年来,我一直待她如上宾。她怀孕和坐月子,我集着鸡蛋不卖,管她吃够,还补上几只老母鸡。我克己地疼媳妇,因我自幼也没娘,知道没娘的作孽,所以,我宁愿刻薄女儿,也要厚待儿媳,让她感到新家里有娘疼。
高压锅刚冒会气,大儿媳就将它端离煤气灶。幺女见状,忙问她大嫂:“这么快就蒸好了?会不会没蒸熟?”她大嫂胸有成竹地答:“我经常用高压锅蒸鸡,晓得火候和时间,放心!”煤气灶和高压锅,那时在乡镇还是稀罕的炊具。虽然我用不起,大儿子家能用上,也就像我能用上一样地让我心满意足。
大儿媳做事快哨,三下五去二、几个菜上了桌,最后端上高压锅里的蒸鸡,但不知怎么香味不如我蒸鸡时的浓。大儿媳一个劲催我们快吃,别客气。我用筷子想去夹块鸡肉给幺女,却夹不动。我以为我的手没劲,就对幺女说:“你夹鸡吃呀,哥嫂家,莫讲理!”大媳妇满脸堆笑,热络得不能再热络地应和:“就是,自己家,快吃快吃!”幺女听后就伸筷去夹鸡,却夹不动,她干脆站起来,想用筷子插进鸡中,掰撕出鸡肉,但筷子插不进去,幺女只好收筷坐下来。精灵古怪读六年级的小孙女诡秘地笑了一下。大儿媳忙站起来说:“今天这老板给的什么铁鸡!来,喝点汤。俗话说得好,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说着,往幺女碗里舀了几勺没出油的汤。两孙女忍不住窃窃地笑,好像懂得她们的娘的话中之意。我的心像吹进了一股冷风。那条大肥鱼在盘里显出诱人的黄的表皮。我真佩服大儿媳的手艺,把鱼煎得如此俏皮,连鱼的身段还这么不折不弯有韧性,我就煎不出如此有看相的鱼,总担心没煎熟,要加水炖一阵,盛出来时鱼都几乎快散架了。我喜欢吃鱼,但手头紧,很少买。我伸筷夹鱼,没夹到肉,只夹了点皮。幺女用筷使劲插开鱼肉,见鱼肉里面渗出血来,只好去夹另一盘青菜。这真是条相当新鲜的鱼!鬼精的小孙女又偷偷笑了。俩孙女居然都不怎么吃。我的心又吹进一股冷风,这大冬天确实冷,虽然关着门,烤着火,还有热腾腾的饭菜和热情的笑容。一顿饭就在大儿媳热情的款待中结束了。大儿媳称作的那只铁鸡好生生地挺在蒸钵里,那条肥鱼也完好地翘在盘中,都在等待回锅,成为真正可享用的美食。
幺女催着回,大儿媳边送我们出门边热络地招呼:“娘,老妹,再来,再来呀!”亲热得不能再亲热,声音里淌着蜜。邻居见状,忙对我夸:“您老有个好儿媳,福气啊!”我笑着点头称是。回来的路上,幺女对我调笑说:“带我去吃鸡,鸡皮都没吃到一点,光饱了眼福!”幺女轻松的调笑减轻了我的失落,但也不免有点难受,难受的不是一顿好饭菜,是人心的不对等!
这让我联想起1952年,我的姑子挺着大肚子跟我说:“玉哥(称我这二嫂),我好想吃点肉,你陪我去镇上芬哥(指大嫂)那里,她见我有喜,肯定会弄点肉给我吃。”我怀着姑子平日与我同甘共苦的同样的心答应了。姑子出阁前一直在芬哥那里帮忙带娃,就凭这情分,芬哥肯定会好生招待一顿。
出门前,姑子没忘记芬哥爱吃苕,让我背了一袋苕。我俩走了十几里路,来到镇上亲家母家。芬哥是镇上唯一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在全县也是有名气的,常年住在娘家。亲家母托人告诉芬哥她姑子来了。我和姑子左等右等,过了上午下班时间,也不见芬哥回来。到了午饭时间,还不见芬哥回。亲家母只好用菜叶煮点面招待我们。当我们正在吃时,芬哥回来了。她见门口放着一袋苕,哈哈笑起来:“我就爱吃这个!”我们邀她一起吃。芬哥说:“你们吃,有点公事耽误了,我就直接在餐馆吃了一大碗肉丝面!”一大碗肉丝面!一一听到这句话,姑子的脸就暗下来了,眼泪在眼眶里转。我是个薄脸人,不好意思说姑子害喜想讨点肉吃。我以为这是不用明说的人之常情,就像我总是用最好的招待来客。客人来了,总得招待点好的,何况是远道来探亲还害着喜的姑子。姑子吃完没油的菜面,就要回。芬哥居然既不挽留,也不说买点鱼肉让我们捎回去。可怜我这姑子,害喜十个月,想吃一点肉都想不到,寄望于娘家大嫂也落空了。姑子曾经的付出难道换不来一碗肉丝面吗?
姑子在回来的路上,怏怏地对我说:“玉哥,我再也不去芬哥家了!”这话真灵验了,姑子生完小孩,次年浑身水肿去世。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嘴里不由自主地唱出:“哥呀哥,你莫嫌,借你茅屋住三年;嫂呀嫂,你莫骂,借你茅屋住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