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源——万宝之源。是我国三大富硒带之一,蜀无另地。盛产稻麦、玉米、土豆、茶叶和中药材。有烟煤、铁矿石储量丰富。
在一个叫水田公社的王家大院里,曾寄养过我的青春年华。因当时负责襄渝铁路民兵连的后勤工作,就多往来于东风坝、王家崖、公社所在地和白沙镇的老街。
东风坝——散落在山脚的几亩稻田和坡地,并无坝。不知发源于何处的溪涧,流经此地便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弯里就自然生成一个有足球场规模的干河坝,河坝里裸露着光滑的卵石,砂粒泛白。红刺果、芭茅草将根须深深地扎进砂石的缝隙,有些顽强。
万源到白沙的公路经过此地,民兵团后勤处的物资仓库便设在那里。几排用蔑席隔墙,油毡纸盖屋面的低矮货棚、百货店、饮食店、以及简易厕所,不仅有浓的烟火气,还是过往车辆加水和民工歇脚的不二选择。我经常帶民工去领了团部分配的如海带、粉条、红糖、散白酒之类的副食品,再负重爬山回连队驻地——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是典型的川东北民居——青瓦木屋,穿斗结构。屋高二丈,有楼。百余民工就在几栋楼上打地铺,挨挨挤挤,任凭烟草、脚汗味在刺耳的磨牙和均匀的酣声中发酵。
借用生产队一间保管室作了厨房,拂晓开饭,黄昏熄火。“饭堂”设在一侧的露天草坪里,以班为单位或蹲或站,围着一盆南瓜或萝卜汤,喝着急需的营养,补充消耗的能量。
出大院走两根田埂有一小溪,是我们饮用水和洗漱的理想之地,但夏天的水还凉得渗骨。
大院楼下设有一个班级的小学生读书的教室和工业品代销点,民工们常下楼去买牙具和一角二分钱一包的红美蕉香烟,经济条件好的可用三分钱买两根金沙江抽。
还有三户山民不怕吵闹,仍然住在自己的转阁屋,悉心打理四个季节的柴米油盐。不过,民工们服从口哨的指挥,吃饭排队,出工集合,睡觉清点人数,按时灭灯。并不影响他们的鸡打鸣和猫狗的假睡。
王家崖的险和修那八百米公路的艰辛无以言表,我在《会战襄渝铁路(连队司务长)》一文中有过详细叙述。半个世纪了,当我再来这里时,激动地下车驻足,仰视那似刀削过的山体,当年开凿炮眼的印痕还在,只是有苍老的藤蔓和黛绿的苔藓附其上了,像一幅粗犷的油画,有原始的美。可谁知道,那是百余民工手持钢钎铁锤用了四百多个白昼才描绘出来的。而今,我感慨?多余。发朋友圈?也莫必要。只好在心里代表当年的战友们,虔诚地向自己的青春致敬!
公社所在地——水田。那里确有几弯水田,田虽不大,但重叠有序。这里的山民心很恬静,顺应日月的轮回和天地的恩赐,与世无争地延续着富足的农耕。
有民兵团团部的驻扎,此地便成了三千将士的政治文化中心。柴油机组的发电,给沿河两岸带来了有史以来的光明。逢周六放的电影或宣传队表演的节目,把山外的新风又吹了进来。山头还装有高音喇叭,全天候播发着施工指令。储蓄所、邮电所也幸运而生了,民工们从那里进进出出,偶有山民也在其中。
我去水田的次数不多,只是按月去财务股报个帐,结算全连的生活费和领取民工每月六元钱的津贴。因一位姓乔的会计教我如何做帐,就人生第一次接触到复式记帐法——“有增必有减,增减必相等。”所以,我忘不了那个地方。
因急于上陕西,就绕过白沙镇了。不知镇里那条独街还在吗?街上的木板门面和吊脚楼安否?该不会被地方和国防厂矿的林立而遗弃吧?五分钱一棵的大白菜,两分钱一斤的红苕,以及按梱计的洋葱还有人卖吗?我们当年那大功率的胃啊,全靠它们填充!怎能不让人念旧和感恩呢?
好在去川东北的峨眉——八台山要经过那里。所以,我会在有生之年再去拜访它们的……
渔渡坝——陕南重镇。与万源的官渡坝互为油盐场,但山更大,坡更陡。
是年四月,茶树刚醒苞,早晚微寒。因连队移房,沿川陕公路徒步拉练一百二十余华里,边走边“睡”觉,于深夜才抵达。记得是一个军供站给我们提供的晚饭——用刀剁了包心菜加少量豆腐熬成鲜汤润的肠,虽油星少,但也一青二白。且三两粮票三角钱一餐,物有所值。
史书记载,渔渡坝是出川通长安茶马古道上的驿站,其实只是两山夹一块狭长的开阔地,在那崇山峻岭中也算得上是“坝”了。后来的一年多时间,我们常抄小路去坝里买洗漱用品,顺便给嘴巴解点馋或喝个冷淡杯。但纪律严,要请假,随去随回。
从渔渡坝下场口右侧上山到连队驻地关公梁只有九公里,逼仄的泥碎路弯弯拐拐,大坑小洞。为配合铁八师开凿巴山遂道的军地车辆顺畅通行,连队承担了这段公路的养护任务,至遂道贯通。
我当时是连队的战地文书,不仅熟悉这里的山势地貌,还对路上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所以,毋须卫星导航,权当下班回茅屋,经直进山。但沿途有过三次下车,用双脚再次踩踏了这方热土。
那眼涵洞,是吃冷饭喝南瓜汤的石工班修砌的,战士向庭国的右腿就是在这里被石头压断,成了终生残疾。当年我去医院采访时,他不多言语,只是笑。可现在,他带着固定腿骨的不锈钢板离世了。此时此刻,又到此地的战地文书心里——隐隐作痛!
那是三道拐,后傍山体,前临悬崖。在拐角处曾用树枝搭建有两个窝棚,窝棚容纳了一个民工排的食宿。那里四山无人,全年不知哪是哪一天,连长就派我给他们送一本台历去,叫每天撕一张就知道了。当时,看着民工嘴角开裂,还吃着速成压缩菜的场景,对我触动很大,就回去写了一篇《三道拐上一排兵》的通讯,后被团部简报转发。现在,有一农家小院取代了窝棚,因地理空间受限,只有两间半瓦房。房檐下挂有空调外机,洗衣机置放在厨卫的墙角。在房侧的菜地里,一群鸡正在觅食。
又转了几个大弯,关公梁就到了,那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曾在那间茅屋用胶合板做的案头上,命汉字定格了铁路人形象的高大,用粉笔在墙报上彰显过他们灵魂的纯洁。又有多少个长夜,是蟋蟀陪着我梦回老家和憧景未来。也就是在这里,我经受住了寒冷的霜天冻土,终于在万物复苏的三月,步入了人生转折的节点。时年二十二岁。
因茅屋不在了,那块当操场用的平地也辟为茶园了,便向一中年男子求证:“这里住过修铁路的工人吗?”那男子回答:“听我爷爷说过,有那回事,是四川通江的,在养路。”通江!这里还有人记得通江?!必须向这位传承铁路文化的爷爷致谢。
是的,通江县民兵团的三营营部和所属的四个连队就驻扎在这段路上。忆往昔,曾有排长将半节手指视为卡铁轨的铆钉,永远留在了这里,还有民工得了矽肺病才返乡。值得庆幸的是,在去巴山镇的入口处建有铁路英雄雕塑群,或许现在还能在那里找到他们的影子。因为断指排长说过“襄渝人宁愿流血也不流泪”的那句硬话,理应刻上历史的丰碑。
关公梁很奇险,鹰飞不过,猴走也要回头,传说蜀汉名将关羽曾镇守此地。是否真伪不究,但现今是310省道的必经之地,并设了一个养护公路的道班在那里,加之崖上挂有一帘瀑布,致过往车辆都要临停打卡。
时隔五十多年后的初冬黄昏,当我再次站在这里环视远山近水,目及处是别样的靓丽和厚重。夕阳在天际恋着峰峦,渔渡坝的烟火气尽收眼底;公路边的安全防护栏泛起银色的光,在各种交通指示牌的护卫下,路缠住山,山藏着路;山上河下的民宅也迁到公路旁兀突的梁脊或弯道处的隙地了,虽很秀珍,但房前屋后大都排有耳棒或菌袋,储有牛羊越冬的桔杆。
清风拂面,心境格外的爽。突然想起——该在这里带点什么走?满山落黄,枫红点点,那就摘一枚枫叶吧!因为在那血红的叶脉里,有着健康纯洁的基因,足够我一生享用……
2023年11月腹稿于陕南巴山峡谷
2024年5月28日草就于川东北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