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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艺:父亲(四)

  • 作者:两毛钱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5-30 21:3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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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驰,高铁于中午时分到达衡阳东站。接站的亲友早已等候在出站口,他一把接过我们的行李,快速带领我们走到停车场汽车停放的地方,将行李在后尾厢里放置好,就招呼我们上车。

      早上接到噩耗,一家人没用早餐就出发了,列车上也没有心思吃东西,此时一家人早已饥肠辘辘。亲友关心地问:“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走?”我说:“算了,还是等回到家里后再说吧。”我们迅速钻进汽车,又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

      又经过约一个小时的高速飞奔,中午一时左右,汽车终于驶入老家三口塘镇地界。我们摇下车窗,向着家的方向张望。离家不到一公里远,隐约传来的锣鼓、锁呐和鞭炮声,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鞭炮硝烟味。

      车子终于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车门还没打开,三哥、四哥和姐姐等人就痛哭着迎了上来。强烈的悲痛情绪,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脑子里懵懵的,顿时变得一片茫然。我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鼻子不自觉地一酸,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我没有理会一同回来的妻儿,自己迅速冲到父亲棺材旁的供桌前,对着父亲的遗像,“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嘴里哭喊着:“爸爸,我来晚了,你不孝的儿子巧合回来了。”随即,对着父亲的遗像,满怀愧意地叩了三个响头。头撞击地面用力太重,一颗石子扎进我的额头里,一股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等我跪拜完毕,三叔将我从地上扶起。并让人找来创口贴,处理我额头上的伤口。我跟三叔说,可不可以打开棺材,让我看看父亲的遗容。三叔说:蠢子,这怎么能行?随意打开棺材,是对逝者的不敬。你要看,也只能到闭殓的时候才行。我只好作罢。

      其实,我从广州出发的时候,也曾向三叔提出:能否等到我赶回家时,再将父亲的遗体放入棺材?上一次见到父亲,是父亲脑血栓再度发作住院,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我很想再看看父亲现在的样子。三叔也没有应允。他说,按照老家习俗,老人去世遗体不可放床上太久,不然会被人笑话“躺冷床板”,也是对逝者的不尊敬。另外,时值夏天,气温较高,遗体很容易腐化。所以,家人们没有等我回来,就将父亲的遗体放入了棺材。为防止遗体腐化,还特意从镇上租了个制冷棺罩,罩在父亲的棺材上。

      祭台上,放置着父亲的遗像。遗像里的父亲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笑容。父亲平素不苟言笑、情绪平稳,很难看到他的情绪变化,这可能与他经历太多苦难有关系。“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苦水里泡大的人,面对再大的波澜,内心也难以泛起涟漪。但是,父亲虽然严肃,让我们兄妹六个感受的,却是满满的慈爱。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父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我们兄妹吃饱,自己的衣服已经洗得泛白,也要省下钱给我们子女添置一身新衣。

      父亲的遗像前,两支点燃的香烛火苗一闪一闪,我总觉得那是父亲注视我的眼睛。以前,我每次从部队回来探望他,他注视我的眼睛都透着光芒,看得出那是欢喜,那是自豪,那是慈爱。即使是三个月前病情发作再度住院,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当我出现在他的病床前,他的眼神又有了光泽。如今,父亲的眼神,定格在他的遗像里,定格在我的想象和记忆里。

      父亲去世前,对自己这一天的到来,是作了一些准备的。遗像是他自己选定,并送到镇上“莫德生照像馆”冲印的。撰写了自己葬礼上的祭文,祭文里对自己评价低调而谦逊,对自己经历的苦难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父亲还向大哥和我交代了自己的安葬地点,甚至还准备了布置自己灵堂的物资。看得出,父亲对待死,是极其从容和淡然的。在他的心里,死或许就是一场不再见面的人生告别。只是他走得太急,跟他告别的人中缺少了我,成为我心中永远的伤痛。

      祭拜完父亲,我走进父亲居住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父亲用过的家具,除桌椅外都已经烧掉。父亲用隶体毛笔字抄写的两则《朱子治家格言》“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儿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和“施人之惠勿念,受人之恩勿忘”,还张挂着墙上。父亲博览群书,对这两则《朱子治家格言》,尤为认可推崇。这两则格言,也蕴含着父亲的人生信条和治家智慧。

      父亲有句经常挂在嘴上的顺口溜:“养崽不读书,等于养个猪”。在他被打倒的年代,国家尚未恢复高考,上大学靠推荐保送。三个年长的哥哥,因为父亲的历史,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很早就辍学回家帮助劳动。后来,父亲得到平反,国家教育越来越公平公正,父亲鼓励我们几个年少的孩子:“你们只要想读书,只要学习成绩好,我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读下去。”

      四哥初一初二,在乡中学走读。从家到学校,有五六里地距离。起初,村里同龄孩子多,大家上学有个伴儿。后来,村里同龄孩子纷纷辍学,四哥上学没伴了,也想辍学。一天清晨,四哥一个人步行去学校,走到半路就折返回家了。父亲问:“你怎么回来了?”四哥带着哭腔说:“我看到路边一个坟堆上有个鬼,只有半边脑袋,我好害怕,以后我不去读书了。”父亲哭笑不得,就让四哥在前面带路,跟他一起去找那个“半边脑袋鬼”。四哥带着父亲,在上学必经路边的那个坟地里转悠半天,也没有找到。四哥的谎言被戳穿,只好跟父亲道出,一个人上学太孤单不想读书的实情。

      父亲为了不让学习成绩优秀的四哥辍学,便四处托人将四哥转入大忠桥区中学寄宿学习。四哥学习安心了,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入祁阳县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乡中学,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老师。

      由于父亲重视教育,也影响和带动了我们整个家族。我的三叔,是个“遗腹子”(注:未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身为长子、年长十岁的父亲,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也要供自己的弟弟、我的三叔读书。在父亲的培养下,三叔饱读诗书、才学过人,从一名小学民办老师开始,成长为镇中学校长;改革开放后,我们这一代,先后有六个堂兄妹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我的晚辈,有的当老师,教书育人备受尊敬,有的自办企业当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父亲的书桌上,生前读过的书本报刊,用过的笔墨纸砚,依旧摆放在那里。父亲一生钟爱学习,每天至少要学习五六个小时。我每年都会回去看望他,父亲从来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要求,所提的全都是些让我给他帮他购买书籍、笔墨纸砚之类的要求。因为家乡偏僻闭塞,很多书籍和东西不好买到。父亲自中风到去世的七年间,让我给他购买的书籍,至少有100多本,甚至四大名著、《资治通鉴》等史料小说,他也要我帮他买来仔细研读。此外,每年还自费订阅《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等10余种报刊杂志。

      父亲读书,从来不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我给他买的每一本书,他都会细细地读、慢慢地品,看到精彩或感触深刻的句子段落,都会用本子抄录下来。看过的旧报纸,他不会让母亲当废品卖掉,把报纸上的一些精彩文章,或实用生活小妙招,用剪刀一篇篇地剪下来,然后分门别类地粘贴到不同的本子上。这些年,他摘抄的读书笔记和剪报本,有厚厚的几十本,摞起来有半米多高。

      在父亲堆积如山的书本里,一本《康熙大辞典》特别醒目。那是父亲组织第七次族谱修订时,我专门从广州买来寄给他的。2008年,父亲受一位在外地任县委书记的本家所托,牵头组织王氏家族第七次族谱修订工作。父亲给我来电说,需要一本《康熙大辞典》。我当即就跑到广州天河购书中心,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这本《康熙大辞典》,给父亲寄了过去。这本《康熙大辞典》并不便宜,一本要六百多块。父亲收到后,甭提有多开心。我跟父亲说,既然是修谱用的工具书,应该在修谱经费里报销。父亲坚决不允:“本来经费有限,就不报销了,你这算是对我们修订族谱工作的支持和赞助吧。”

      历时两年多时间,父亲拄着拐杖、拖着病腿,走遍我们这支王姓家族迁徙走过的所有地方,甚至还去了江西、四川,终于全部摸清我们家族的发展脉络,圆满完成族谱修订工作。完成族谱修订结算经费时,有人想从中捞一把,找些无关的发票来报销。父亲义正言辞地加以拒绝,带头不收取一分劳务报酬。

      父亲的床边,那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还在。父亲每天用它收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用它观看喜欢的电视连续剧《封神榜》和《神医喜来乐》。这台电视机是他十几个年前从二舅家买来的,买来时已在二舅家用了多个年头。父亲怕买个新的花钱太多,就把二舅家淘汰的旧彩电给买了下来。

      电视机虽然已经非常老旧,父亲仍然把它当个宝贝似的,隔三五天就要用酒精仔细擦拭一遍,生怕电视机沾多了灰,影响了它的使用寿命。电视机毕竟有了年头,隔三岔五故障频出,父亲就到镇上找人来修,修好后又接着使用。大侄子长龙从湖南师大毕业后,在株洲九方中学当化学老师。看到爷爷的电视机实在太旧,就掏钱给爷爷买了个全新的大屏幕液晶彩电。但是,父亲一直没舍得用,把它安装在饭厅的墙上,直到去世也没用过几次。

      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程,我总想为父亲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自己的愧歉之情,好让自己心安一些。我跟主事的三叔说,父亲七十七岁去世,在我们老家属于“喜丧”,我父亲在这十里八乡德高望重、影响较大,生下我们这么多子女,辛苦操劳一辈子,也没有享到什么福,他的丧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一些。我们兄弟五个决定,父亲的遗体在家停放五天,适当提高丧事的标准和规格。我还怕父亲的丧事气氛不够隆重,跟妻子一合计,又另外出钱雇请了一些渔鼓、舞狮等搞气氛的班子,在葬礼上热闹助兴。

      在我们老家,还有个“守灵”的习俗。举办丧事期间,每天晚上一定要有子女守候在灵堂里,添烛加火、焚烧纸钱,保持香火不断。子女守灵期间,还要有其他亲友伴守。父亲的遗体停放五天,每天入夜都要有人守护,直到闭殓送上山安葬,这的确也是个很辛苦的事情。我主动向几个哥哥嫂嫂们提出,你们如果辛苦了就去休息,这几天我来负责给父亲守灵。

      我主动提出为父亲守灵,主要出于两个想法。首先是,我的心里始终没有接受父亲突然离世的现实,总觉得父亲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或者是短暂昏迷,或许会在冰棺冷气刺激下苏醒过来。我要日夜守护在旁边,期待父亲一觉醒来的奇迹出现。此外,我高中毕业入伍当兵,一直没有机会陪伴父母身边尽孝。在父亲去世后的这几个晚上,守护在他的遗体旁,陪伴他登山入土前的最后几天时光,就是再苦再累,也是应该和值得的。

      从回家第一天晚上起,我就整夜守护在父亲灵柩旁。直至父亲出殡,连续四个晚上没有合眼。父亲这一觉,再也没有醒来。我也终于相信,父亲永远地睡着了,他真的离我们远去了。

    【审核人:站长】

        标题:王学艺:父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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