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上午,村北的田野,晴空丽日,草长莺飞,木秀繁荫。一群牛缓缓行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十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头戴斗笠,手握缰绳,每人牵着一头牛。牛缓缓地走,时而低头到路边吃草,少年也缓缓地跟着移动。领头的是一位生产队的老姑娘。
这是我童年的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给生产队放牛的情景。虽然手牵缰绳,却并不勒紧控制它,而是让牛自由自在地循着路边找草吃。田间小路狭窄,牛自然而然地前后排成一队,但并不象我们上体育课排队那样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前面领头的那只“黑老板”只顾低着头贪婪地啃食路边的青草,硕大粗壮的身躯通体乌黑,在阳光底下反射着油亮的光。最老的“牛魔王”慢条斯理地在路边蹓跶,一会儿不紧不慢地低头吃草,一会儿抬起头驻足向远处凝望,目光平和,表情呆滞,一副所有牛情我都吃透了的感觉,大概它自己觉得众牛皆醉我独醒的吧。最活泼的要算“小花宝”啦,满身黑白相间的花纹,身架不大,圆滚滚地招人喜爱。它活泼好动,一点儿也不老实,一会儿低下头猛啃几口草,一会儿东瞅瞅西嗅嗅,一会儿又紧走几步靠近路另一侧的田边,凑近庄稼乱闻,小主人害怕它又偷啃庄稼苗,用力一拽缰绳,它知错就改,扭回了头,但又不服气地向前猛走,头一蹶一蹶地上下起伏,四只小牛蹄紧锣密鼓地挪动,像要惊牛疯跑的架势。小主人一边喝斥,一边紧拽缰绳,脸紧张得通红,眼睛紧盯着牛的尾巴,生怕尾巴倒竖起来,那样就不好办了,非惊不可,拉也拉不住。可也不必大惊小怪,四周都是生产队的田野,它又能跑到哪儿去呢?疯跑一阵子疯劲泄了,它就在不远处乖乖吃草,等小主人过去牵它。
小伙伴们加入这个队伍的时间前后不同,牛和人基本上都是固定的一对。时间长了,小主人和牛也成为了亲密的伙伴。小主人从容不迫地靠近牛的身边,手里的僵绳有一搭无一搭地软软地垂着,主人不担心牛不听话乱走,牛也不害怕主人乱拽缰绳,弄得鼻子生疼,牛就这么悠闲自在地甩着尾巴吃草。你可以捏一捏它那毛茸茸的肥厚的大耳朵,弯下腰看看长睫毛下鸡蛋大的骨碌碌转的大眼睛。你好奇地跪下身子,俯看牛伸出长而有力的舌头把嘴边的青草像耙子一样卷进嘴里咀嚼,等它抬起头来,你摸一下它光滑湿润的大鼻子,它就伸出舌头舔一下手,竟然像铁锉一样扎人,赶紧撤回手来。刚加入的小伙伴就不这么悠闲自在,这么个庞然大物在身边,总是紧张地攥紧缰绳,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睛总盯着它,生怕它突然做出不轨的行为。牛也欺生,它在吃草的时候,警惕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牛尾巴也很少悠闲自在地甩来甩去,尾巴根总是紧绷着,好像要随时发飙一样。要不了两天就熟了,时间再长,你都可以骑在牛身上,它也绝不反抗。
我们放牛的地方,一般是在田野的排水沟边、小河坡上,或是河滩沙地。早晨八点多钟,吃过了早饭,到水井边用绳子吊一玻璃瓶从井底灌一瓶,井拔凉水斜挎在身上,戴上防晒斗笠,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殷殷目光中到生产队的饲养屋集合,准备牵牛出发。
初夏的骄阳明晃晃地斜挂在头顶上,天空万里无云,在明丽的阳光下浅蓝浅蓝,显得特别低。夏天的田野平坦辽阔,就像发了酵一样,地面上的一切植物都在疯长,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除了田间小路,几乎看不到裸露的地皮,全被绿色覆盖。庄稼地里,各种各样的庄稼长势喜人。一人多高的玉米绿油油的,密不透风;膝盖高的棉花苗翠绿一片,随风飘舞,象湖水中的涟漪;花生苗一地青碧,厚实地铺满辽阔的田野;地瓜地里一垄垄的地瓜高低起伏,象大海的波涛……
那个年代的夏天雨水大,几乎每垧田地边都有排水沟渠,舒缓的沟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盘根错节,互相交织,稠密地覆盖着整个沟渠。沟底下的草丛中流淌着清浅的溪水,时不时闪耀着明亮的光。野花并不绵密,也不浓艳和硕大,星星点点地摇曳在碧绿的草丛间,有粉红色的芙子苗花,像一只只精巧的小盅碗;有淡蓝色的喇叭花,那么娇嫩地隐藏在草蔓里幽幽地开;还有一种黄色的小花,细枝高挑,花朵好像永远含苞待放,黄灿灿的,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我们都叫它“约牡莊”,据说有毒,都敬而远之,牛也是不吃的。五颜六色的花引来各色的蝴蝶和蜻蜓蹁跹起舞,上下翻飞。如果幸运的话,你会在草丛中找到一种好吃的小野果,两头尖尖中间粗,像蚕茧那么大,浅绿色的,上面有纤细的小绒毛,掰开看,里面是蜂窝状的,霎时渗出洁白的汁液,咬一口,清爽Q弹,大人说这叫“巴芦”,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觉得挺好吃。
绵密的草,给牛带来丰盛的午餐,热辣的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牛后腿上面的草窝窝已经平了。领头的大人说,当看到这个窝窝平了的时候,就知道牛吃饱了,该收工了。于是,我们牵着牛来到河堤的树荫下休息,喝喝水乘乘凉准备回家。河堤挺高,顶上是条宽阔的土路,两边栽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冠交接参差,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酷烈的阳光,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喝一口井拔凉水,一阵微风吹来,树叶婆娑,哗哗作响,好舒服啊!连鸟儿也在树荫间清爽地鸣叫。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放眼四望,宽阔的田野尽收眼底,大地像披上无边的绿毯,那高高低低方方正正不同层次的绿色的庄稼地就像这块地毯上精心编织的图案,田边的沟渠野草闲花树木就像地毯上点缀的彩色花纹,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那么令人欣喜!
农村孩子早当家。上小学了,就像小牛扎上了牛鼻圈,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痴跑乱窜,该懂规矩了,也该帮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了。
我童年的那个时代,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农业经济。粮食丰收了,都要以家庭挣工分多少进行分配。
放假了,小孩子都要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麦假期间要到收割过的麦田拾麦穗,交给生产队,记账员根据重量给记工分。秋假期间就拾地瓜,暑假期间就是去给生产队放牛了。
小伙伴们都这样,不由得你偷懒不去。再说,大家结伴同行,不也挺好吗?如果有谁嫌累怕热不去干活,大家就会称他懒奸,没人愿意和懒奸玩,这可是挺让人在乎的。
夏天放牛不热也不累,在野外也有许多新奇和好玩的事情,是小伙伴很向往的一件事。记得第一次放牛,要先到生产队的饲养屋选牛。饲养员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爷爷,他领我们去牛圈分牛。牛栏里面满满当当整整齐齐排列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牛,这些庞然大物竖着尖尖的牛角,瞪着大大的眼睛,很是让人害怕,小伙伴们都不敢向前。这时,老爷爷亲切地鼓励我们说,不要害怕,这些牛都很老实,不顶人也不踢人,都给你们分最老实的。有几个胆大的小伙伴们开始慢慢地往上凑,其他的也就跟了上去。
都是一个生产队的,这些小孩子都是老爷爷熟识和了解的,他根据孩子年龄的大小性格选择合适的牛分配,每分一个他就叫出牛的外号,简单介绍一下,就递给你缰绳,鼓励着,让领头的大人领着牵到屋外等着。
每头牛都有一个外号,不知谁给起的,有的很贴切,有的不知所云,让人一头雾水。比如说那个叫“黑老板”的,浑身乌黑,硕大健壮,一身的犍子肉,一看就是最有份量的,把它分给我们的孩子王,也是很匹配。那头叫“小花宝”的,满身黑白相间的花纹,圆滚滚的,据说最是好动难缠,把它分给了我们当中最能跑的最能摔跤的也算是最佳搭档。分给我的是一头黄色的老牛,一只角缺了半截。它的外号叫“牛魔王”,听了怪吓人的,我心里不太愿意接。老爷爷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说:“这头牛老了,最听话,不要怕不要怕。”我半信半疑不很情愿地接过了缰绳,心里嘀咕,既然老实,干吗叫他“牛魔王”呢?果然,正如老爷爷所说,这头牛是真的老实,它总是那么慢条斯理,面无表情,没有急的时候。后来我还发现它特别胆小,有一次,走在路上,要跨过一条小沟,大概也就是不到十公分宽,前面的牛根本就像没事似的很自然地过去了。临到它了,它在沟前死活不肯过,无论你怎么用缰绳抽它,用手掌拍它的屁股,在前面用力拉拽,它就是拧着头不肯向前。拉拽狠了,它竟然朝我瞪着大眼,翻着眼白,叉开前腿抵着头,一副要拚命的架势。不敢和它硬来,就想办法,大家拔了一些草来盖在小沟上,它还是不肯过。领队说:“你脱下褂子把牛眼睛蒙上试试。”这招果然奏效,总算是过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它这么老实胆小,哪里有一点牛魔王的影子?后来,听大人说,这头牛早些年确实叱咤风云过,断了一截的牛角和它的胆小,都是它曾经经历过的风雨,我不由得对它肃然起敬起来。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头牛的外号竟然叫王连举,王连举是当时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个叛徒汉奸,这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大人们是怎么想的,真是奇怪!一个小伙伴悄悄告诉我,说这头牛不老实,动不动就顶人踢人,还经常惊跑,连大人都不敢轻易靠近,特别坏!谁敢牵它?大人也不放心分配它,它只好待在牛栏吃干草。大概这就是把它叫作大汉奸王连举的原因吧,可见人们对它是多么地不待见。不过,听大人说,它干起活来倒有一股子牛劲儿。
秋风刮起的时候,我们也开学了,看着膘肥体壮的老牛,想着生产队里给记上的工分,很有成就感。恋恋不舍地告别陪伴了一个暑假的老牛们,明年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