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苏北农村,高中毕业回乡当农民,那年我18岁。
高中学历在现在来说已经拿不出手,可在当年算得上是农村青年中“高学历”了,被称之为“回乡知识青年”,青年头上再冠以“知识”二字,心里总有一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气,虽然对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高强度劳动有抵触情绪,可是,没有再上学可能的现实摆在面前,逼上梁山也只有踏实劳动,在劳动中表现自己、成就自己,只能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吧。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我双脚插进这块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第一天,用“苟延残喘”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
生产队老队长考虑我刚出校门,遇上“三夏”大忙,在农忙分工时不安排我在男劳力组挑麦把、运肥料这些重体力活,分工我在青年姑娘的插秧小组。插秧是农村三夏大忙中看上去农活不重,因“泥到磕头水到腰”,很累很苦,只听父母说过一天下来非让你腰酸背痛,累得够呛 。一个“三夏”结束,非让你掉十斤肉不可。
我所在的插秧小组都是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姑娘。五十年前的农村小村庄大都是几个姓氏组成的,张家与李家有姻缘关系、李家与王家是祖上三代“表亲”, “表亲”代代亲,不用说是亲眷关系,这样一来,张家与王家也是非姻有亲,一个庄子人人非“表”即“姨”,同辈的都称兄弟姐妹,长辈的伯叔姑婶,好不亲热。我第一天到秧池里起秧苗,妈妈让我吃些早点,叮嘱我耐下性子、虚心学习。我拎了个小板凳,带着妈妈用斧子铡成的一百多根大约八九寸长度的稻草栓,用于扎秧把。后来听说妈妈关照邻居几个大姐姐,教我学起秧把、码秧把、挑秧把等插秧农活。
到了秧池里,姑娘们各就各位,边娴熟的干活边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
云姐让我坐在她身边,手把手教我起秧苗,关照拔秧苗时小指靠池板泥,秧苗起的根整齐、无泥块,便于根子摆得清净,利于挑运秧苗和手递抽插,两只手揽秧苗的“操口”不能大,“操口”大秧苗根会带泥块,加大运把难度,多费洗秧苗根清净的时间和运把劳力,还容易拽断秧苗根子,不利于秧苗插下去生根发芽,缩短蹲苗期。
梅姐看我起秧把、扎秧把的“窘色”,建议我今年不要学,明年再来学吧!要我用担子挑秧苗把,既爽快又干净。
凤姐接着话茬,说你这个“洋”学生从学校刚毕业,挑半天秧把担子,让肩膀又疼又肿,会把你累趴了。
英姐说你还跟云姐学起秧把吧,坐在凳子上不怎么吃力,技术不难又易学会。说着说着,我小腿肚儿有点痒,手一摸,是两个蚂蝗叮在腿肚上吸血,我如临大敌,吓得跳起来就往田埂上跑,云姐跟着我上了田埂,伸着手掌对着蚂蝗打了两下,蚂蝗怕疼,放弃了吸血的愉悦而不情愿地松口了,掉到田埂上,卷缩着不动了。
我如释重负,继续返回秧畦拔秧把, 突然间,一条约二尺长的青草蛇在我面前秧苗间隙中舔着舌子在游动,眼看就游到我的腿边,我甩掉秧苗就跑,惹得姑娘们哈哈大笑。
芳姐折了根小芦苇,梢子顶部打个活扣子三下两下,把青草蛇套住,撂到秧池对面的引水沟里,青草蛇、蚂蝗吓得我不轻,我有点无所适从,今天真晦气,索性“跳槽”换个工种,不学起秧把了,我拿起扁担就去挑秧把。
挑秧把是力气活,码秧把在 泥兜上要摆得重心平衡,不能偏斜,秧把根子全部往外摆,摆一层秧把稍子还要用秧把根子压一下,让摆好的秧把外高中实、互相牵扯不松动,肩上的担子左右摇摆不会翻,两头重量相当,若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挑得废力不算,一不小心担子还会歪掉、散瘫倒地而前功尽弃,让你再重新堆码,做“无效” 功。秧池埂大约50公分宽,淋上水后界面很滑,稍不留神就能“亮相”跌倒,我曾几次差点摔倒出洋相,小半天下来,往返几趟,肩膀就疼了,轮换肩膀时不慎把秧把担子歪得了,散掉了,懊恼不已,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再重码一次……
萍姐看我上午轮换起秧把、挑秧把两个工种,有点疲劳、狼狈的样子,下午夺走我的担子,说你去秧田拌撒磷肥、氮氨混合肥吧。
晚上,妈妈几次催我吃晚饭,我满腹委屈的喝了三碗稀粥,未饱。心想我的知识呢?粥在胃子里晃荡,把曾有的自豪感 也晃荡没了。
白天在六位姐姐的关顾下,干了拔秧、挑把、撒肥、插秧四种农活,哪一种活也没有知识含量,都是体力之下熟能生巧的干活,回想自己多念这几年书,只是逃避了几年体力劳动而已。一天下来,至少十四五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浑身累得像散了架子,坐下来怕起身,简单洗漱一下,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上床就呼呼大睡。凌晨四点左右,催上早工的哨子又响了。
无论你昨天怎么累死累活,第二天一早太阳准时升起,你得仍振作起来,重复前一天的劳动,直至农忙结束。当时的口号:吃三睡五干十六,打胜“三夏”这一仗。整个“三夏”季节,可谓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没闲人。
当你身入其中,“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滋味让我无法体会诗人“乡村四月无闲人,才了蚕桑又插田” 对乡村风光的热爱与欣赏,对劳动生活的赞美。
世上农活大都向前进,唯独插秧向后退。“手捏秧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退的快都是插秧能手。在一排插秧手最前面的是最落后的一员。农村方言叫“吃粽子”,刚插秧“吃粽子”的只有我一人,那个“尴尬”让你无法言状,只好耐着性子左手加快递秧苗,右手拼命抢拽秧苗往田里插。好在左边的云姐和右边的芳姐看我跟不上大趟,她们俩每人插七路子秧苗,为我代插一路子,我插四路子,看上去“并肩后退”,速度不分上下,实质上是云姐芳姐代劳,我占了便宜。
记得插秧三天后,因天气变化恶劣,全队男女劳动力,全部集中忙抢收。大人有大人的活,孩子有孩子的事。强劳力忙着割麦子、运麦把、打场、飏场,孩子们有的是负责打捆麦把的“草腰子”、有的背着芦苇篾篮子或者拉着耙子,捡拾麦地田间散落的零星麦穗子,做到颗粒归仓,一粒不能有损失,有些小脚老人和年老体弱的人不能下地,就在家里给下地的人们做饭、烧水,全村看不到一个闲人,到处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
阳光如火焰般炙烤着大地,一捆捆沉甸甸的麦子在等待运送到晒场上。一担十二个麦把,上肩前先得试一下重量,还好感觉挑得动,可是挑着担子弯着腰,脚步在田间小路上穿行时一步比一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在与地心引力抗争。当被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先是七八分钟换一次肩,走三二百步地,接着是三五分钟地换,五十步二十步的捱,只有咬紧牙关始终不能停下脚步,坚持了一两天,肩膀疼痛好多了。
太阳无情地炙烤着脊背,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泥土上,瞬间便被吸收。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在晒场上,将麦子卸下来,然后又急忙返回田间,继续下一个来回,循环往复,直至天黑放工。
农民总结的挑担子经验:“三日肩膀两日腿。”挑了三天扁担,你就适应了。我三天活干下来嫩肩不疼,腿也不软了。
四十天的三夏结束了,真是让你“晒黑了皮肤,炼红了心”,让你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让你知道农民的辛苦和甘甜;在你品尝了累够的各种味道后,更多的感受是产生了一种征服困难的勇气和意志,因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初为农夫战“三夏”,虽累又苦,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为我后来的人生奠定了吃苦耐劳不服输不怕难的无畏精神和战胜困难的自信。“三夏”大忙结束了,我被大队评为“三夏”劳动积极分子,不久担任了生产队会计,拉开了我在“广阔天地”大战十四年的人生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