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忆起当年在大青山的那段军营生活,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
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高中毕业,刚满19岁。怀着满腔热血和激情,跨入军营,穿上国防绿,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初到军营,我们不怕苦和累,积极参加各种训练,抢着干工作。不料,我因不服水土,拉起肚子。仅两三天时间,身体就吃不消,疲惫地卧床不起,连队卫生员只好把我送进部队医院。
第三天早上就止住拉肚子,精神状况也好多了。吃过药,等护士查过房,我就走出病房,在病房的前后院内随意溜达着。我住的传染科,在山坡的半山腰处,四周是封闭的隔离区。墙上和门旁还写着诸多醒目的禁令标语:“严禁串房”、“禁止会客”,东边是“肺结核区”,西边是“肝炎区”,靠下面就是我住的“痢疾区”……这些字让我看得心里直发怵:拉肚子,住几天院,可别再染上什么大病……我不敢再溜,急忙向病房走去。
刚拐进“痢疾区”的病房入口处,我看到几个病号在闲聊,从年龄上看,他们都是老班长。当发现我这个新病号,个个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小同志,过来!过来……”
“来了个小鬼病号,到这坐坐……”
“好啊!又多个说话的,快谈谈有啥新鲜事……哪个连队的?是个新同志嘛……”
我忙走过去,老班长们问我是哪里人,住几号病房,患什么病,问我病情可好转,他们安慰着我,要我安心养病……我很感激几位老班长的关怀、体贴,舒心地与他们聊着。
一位姓刘的老班长突然郑重说:“噢……小同志,原来你住在2号病房。睡的是哪个床位?”
“进门右首第一个床位。”我回答说。
刘班长“吁”地一声,向他们眨眨眼,惊异着:“哎呀!那个床位,小同志,你可要注意啊……”几位老班长神兮兮地附和着:“是啊!那个病房,特别是你那个床,可要小心留神呀……”
我很纳闷,问着:“床怎么啦?”
“有三个月了,就在这传染科,基地气象站的一个女兵同志,也是因为拉肚子,就住在你那2号病房里,可没两天,病情急剧恶化,转为中毒性痢疾,没抢救过来,走掉啦。”
众人七嘴八舌说:“是的。我那天刚好在场,亲眼看到护士们把她从房里抬出,很漂亮的一位女战友……”
“小同志!她也和你一样的年龄,就睡在你那个铺位上,你们说,是吗!”
“对!对!不过,小同志,你别害怕,你的病和她的病不一样。可你住的病房是要留神的,说不定那女战友的幽魂还在房间里,夜晚会不会找你聊天……”
“深更半夜里会会面,也是很浪漫哟……”
我不由得暗暗发怵,又怀疑老班长们吓唬人。就很不在乎说:“我是无神论者,从不信鬼神之类的说教。你们是住院住久了,拿我开心吧……人死如灯灭,什么也不存的。要是各位班长能给我介绍个“丘八”女朋友,我会把全部津贴费拿出来买糖……”
“小同志,是个汉子!不怕鬼神,还想找个女兵朋友。我作媒,这医院里有的是漂亮女护士,不过,要先买糖去。”我们“嘻嘻、哈哈”乱侃一通,直到开饭时才散去。
晚饭后,我与同病房的老王闲聊,问起这房间里是否病逝过女兵,他不以为然地说:“对头!以前这里是女病房,有啥子稀奇,听说,她就睡在你那个床位上。”
我装作倒残剩的开水,开开门,看到门外墙上果然写着“中毒性痢疾病房”。我心里不由得疙疙瘩瘩的,深信那几位老班长,不是开玩笑,那女兵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又倒杯开水端在手中,腻惑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床铺,心里直发毛……
熄灯号响了,我怯怯地拉开被子,又床上床下巡视一遍,并在心里为自己壮着胆:怕啥!房内还有王班长。鼓着勇气钻进被窝,顺手熄了灯。整个病区内静悄悄的,我躺在被窝里,迷着眼不敢睡着……偶尔,从楼道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都警觉地辨别着去向何方。心里越发毛,越是胡思乱想,老班长的话又在耳畔萦回着,我心中惶恐又不安……
不时瞟一眼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深怕它突然瞎了。侧身扫一眼房间,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墙角的病友王班长已睡得鼾声阵阵。此时的传染科,寂静地像装进一个密封的铁桶里,静谧得让我有些恐慌,在床上翻来复去,胡思乱想着……也不知到何时,感到两眼涩酸,朦朦胧胧地好象迷糊着睡了。
似睡非睡中,我觉得右手被高高地吊起,手腕处被一个凉冰冰的东西卡着,胳膊很不舒服。我本能地想收回胳膊,不料,右手又被重重地往上拉起。
我感到这是有人在拉我的胳膊,迷朦中半睁着眼,让我不由得陡然惊恐万分:猛发现一个四、五尺高的白柱子立在床头旁。心中霎时惊乱一团,心想:真的遇上鬼!是那个女兵的幽魂回来了……
我慌乱、惊悸地不知所措,立刻一个翻身窜到床那头,想着是逃、还是打跑她……定定神,发现这个白柱子上有顶女兵帽,帽上的红五星在楼道射进的灯影里闪亮。我急忙揉揉眼,这才注意到这个白柱子,是一个穿着白大褂,肩膀上还有两条短辫。
我判定:一定是那个病故的女兵来了。我不信鬼神的理念,被立刻冲破,世间还真的有鬼这回事。我的大脑在快速地旋转:她来这干什么?要回她的床位吗?赶走我吗……
心中忐忑、惊怵,我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床位,是朱医生……让我睡在这里的。天亮后,我再换个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看她动一下。警觉的我一直注视着,她抬手在耳边摸一下,从军帽下掉下一块白色的东西挂在胸前。这时,我看到是个有鼻有眼的人,刚才是摘去口罩。我仍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惶惶不安……说着:“有事天亮后再办,我不占你的床位……”
她突然轻声地责问:“什么?谁的床位?你怎么回事……说梦话呀?过来!我例行查房,快点!”
只见她向床头柜前走一步,顺手将左腋下的护士记录夹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又伸出左手放下个小闹钟。
直到这时,我方才相信她不是鬼,因记录夹和小闹钟我认识,病房的医生、护士虽叫不出名,但都认识,眼前的这位从未见过。却把我惊吓得不轻。我埋怨她:“深更半夜的溜房间,怪吓人的……”
“就这胆量吗?要是上战场,你还不吓得撒尿!快爬这头来。别误事!我的工作还没完。”
我不太情愿地又转回原位,钻进被窝,把右胳膊向她伸过去。
这位护士测完脉博,又量好体温,在她的护士记录夹上记好数字,向我笑了笑,便轻轻地开门出去了。我被她这一折腾,已毫无睡意,睁着眼注视着窗外的光亮,盼着天快亮起来。
突然,嘹亮的军号声响了。我像得到解脱一样,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喊着王班长:“班长!快起床!”
王班长不耐烦着:“乱啥子嘛?又不出操,啥子事哟?搅我的好梦……”
“你倒睡得香啊……我夜间吓坏了,进来个女鬼,你就知道睡你的觉……”
王班长一跃坐起身:“是气象站的那个女娃吗?拉你做个伴噻……”
“一个不认识的女鬼,凉冰冰的手……”
“鬼还有认识的?你个说啥子梦话。”
我把夜间的事说一遍,王班长嘲笑着:“啥子鬼哟……她们护士一个星期调换一次班,你刚住几天院,能认识几个?碰巧遇上换值,还是个军人喽,好好笑噻……”
早饭时,我去食堂,走过楼梯口,见医生和护士们在团棉球,其中一位看到我,开心地笑着:“喂!小同志,小心,别再遇着鬼……”她们望着我开心地笑着,还戏谑不止。
我也认出其中一位,就是夜间查房的那个女兵,我窘迫地笑了笑,急忙加快脚步去食堂。又听到一位东北口音的护士,火辣辣地说着:“哎哟!大小伙子太木疙嗒,把俺这姐们认作鬼,多可惜!要是误认女朋友,说不准抱进被窝呢……”身后我听着她们在打闹和笑声。
我遇鬼的事,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传染科的病号们,见了我更是津津乐道,或取笑,或再加以浪漫的演绎。那位护士也被送个“女鬼”的绰号。
后来,我被分配到汽车营,成为一名汽车司机。
元旦前夕,我连突然接到一项政治任务:把新入伍的同志送到指定的集结地。
从A城到山里的集训地,二百多公里,那时的“解放”牌汽车速度低,又不适应爬坡。中午从洛阳出发,一路前行,进入山区后,盘旋在弯弯的山道上,车速更慢。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到达指定地点。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我十分疲惫,趁新同志下车集合的功夫,我趴在方向盘上迷糊一会。猛然,有人拍车门,抬头一看,一位首长对我说:“司机同志,我团有二十几位新到的女同志,要到通讯营集训,麻烦你把她们送过去,派车命令上我已注明。”
我忙解释:“去通讯营我不识路……”
“这没问题。有她们的带兵班长同行。”
这时,在营区的路灯下,刚入伍的新同志,正背着行李在依次上车。和我当初来时一样,崭新的军衣上没有领章、帽徽,有的穿着还不合身。她们不停地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在女班长的帮助下,她们在车厢坐稳,女班长又安排几句,然后,跳进我的驾驶室给我指着路径。我开着车向后山驶去。
女班长靠在车门上,疲惫地说:“坐几天车,真不好受,我休息一会……你就顺这条道前行,山中就这一条路,一直到营房大院。”
沿着山道行驶着。大约十多公里,转过一个山弯,我看见左边山头上旋转的雷达,对面的山头上飞荡着高高的天线,我不禁羡慕又感叹:不愧是军事基地,好威武气魄。
这是最后的任务,马上就可回留守处集中,好好睡上一觉。我正美滋滋的想着,不由得内急起来,一想,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直没方便过。
我想立即停车方便,猛想起车内、车上坐的是些新入伍的女兵,况且山崖下无可遮身,这怎行,太不雅……一转念,快到营区了,我提醒着自己:再坚持一下,到通讯营,找个侧所方便不迟。
汽车在盘旋爬坡,又转过几座山头,在一处山腰间,出现一排排营房。这时,车上的新同志嚷着:“我们到家啦!这里怎么那多电线啊……”
我瞟一眼车窗外的天色,东方已露鱼肚白,差不多该起床。我希望营房内有人接车,签好报到单据,赶快处理掉身上的负担要紧。
冷清的早晨格外寂静,我将车子停在关着的大门前,下车往院内张望。正纳闷怎么没人开门,突然,门左旁传来脚步声,从门侧的岗楼里,急步走过来一位挎手枪的女兵。
她疑惑地问我:“哪部分的?怎么到这里?何事?”
看这个女兵长得很秀气,全副武装更显得威武、神气。不过,她一连串的问话,像是审犯人似的,让我很郁闷、又来气……我故意挑逗她:“奉上峰命令!检查防务。你们这谁负责?”
她乜我一眼,看我这着装,穿着两个口袋的军衣,开的又是大卡车,从年龄上也知晓,我也是一个小兵。她撇撇嘴:“好大的口气,靠边稍息去……此地是军事禁区!闲杂人员禁止入内!把车开到一边去,马上出操,别挡道!”
在医院住院时,我就领教女兵们的嘴似刀子,今天果真又遇上刺头。这却让我来了精神,要和她斗斗气。我装腔作势说:“你胆子不小!我是奉命来这执行任务!没看到我是干什么的?把我赶走,你要惹麻烦的……”
“这是女兵连!杜绝男性进入,这是铁的纪律,谁胆敢不听,我腰间的家伙也开开荤!”
好家伙,这女兵也很泼辣。这时,车上的新同志全站起身来,好奇地看我们斗嘴,在窃窃私语。
我想:这场合决不能输给她。鼓足勇气,正要强词夺理拿话压服她,我听到车门开了,驾驶室内的女班长蓬松着眼下车。她和那门岗女兵打招呼:“李芹!乱什么啊……我们回来了,快通知连长去……”
那女兵狠狠地看我一眼,右手做着拔枪的姿势,那意思在向我示威:小心我来一枪。我也不甘示弱,双手叉腰,挺直胸膛,展示着:有胆你就打过来……她不服地走进岗楼打电话,然后开大门,十分倔犟地唬视着我把车开进大院,心中仍憋着气似的……
车上的新同志在往下卸行李,我急忙在院内找侧所,左顾右盼,一直没发现在什么地方。转身想问一下那位女班长,我看她正忙着清点行李,又望一眼站岗的女兵,她也在帮着卸行李,早把我忘了。
突然,起床号响了,营房内瞬时都亮起灯。随即,大院里尽是三三两两的女兵在走动,我东看西望,也不便去问,只好站在车旁等分队首长签字。
这时,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大龄女兵走过来,从服装上看,我想她应是位领导。便上前问着:“同志!你是这里的领导吧?请你签个报到证明……”
“好的!你辛苦了……”
那位女班长也走过来,说着:“连长,这些新同志怎么安排?一共27位。”
“我已安排好,先到二排住下。”
我听到身后营房的几个窗子在响动,转脸一看,只见几个开着的窗口上,都挤满人头,在望着我,统一的齐耳短发,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窗外挤,像看稀奇似的。又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快看!来个男兵。有辆汽车……”
“还有新同志……是他送来的。”
“是个司机。咱这终于见着男人了……”
我被她们盯得窘迫不自在,处于无处可藏的境地,很是不好意思。为摆脱这暴露的场面,我急忙把派车命令单交给连长,急切地问着:“连长!你们这侧所在什么地方?”
连长接过单子一边看,一边手向右边一指,说:“从这个夹道过去,一直往里走就是。”
我像获得大赦一样,“嗖”地一下就窜过去,先解决内急这头等大事要紧。忽听身后女连长急急地喊着:“同志,不行!不行!你快回来!”
我想:连长可能是不知怎样签字吧……我哪能顾得上这些,先方便完事,再回来告诉她不迟。
我顺着夹道向里跑去,两眼搜寻着侧所门口在哪个方位。终于看到侧所,还发现外墙角处依着一个女兵在梳头,我越过她匆忙向前跑着。
终于,看见侧所门口。我迫不急待地准备解腰带,猛然,侧所内传来女人的说笑声。忙左右观看,我又诧异:怎么就一个侧门,也不写字,再往前去是悬崖,下面是深谷,男侧所的门在哪呀……
侧所里依然是女人们在说笑,我不敢冒然进去,回转身,问问那个梳头的女兵吧。走到她面前,还没开口,她却惊讶地瞪着眼:“哎呀!你格咋进来的?好大的胆?”
我忙问她:“同志!这里男侧门在哪?”
“你格想得美,这是女兵连,哪格有啥子男侧所!你是咋格进来的?么子敢到这里来?”
“是你们连长指点、告诉我的,又不是私自进来。”
这女兵审视着我,又仿佛在自语:“真是个男的……怪哟!”随即,她悠然地站直身子,嘲笑说:“我们连长让你来,她格啥子不和你一道来?告诉你!连长的丈夫来队,每次上侧所,是连长亲自站岗放哨……你是格啥子哟?这里侧所如同阵地一样重要!”
我顺势向他请求说:“看在军人的份上,麻烦你通融一下,让我先解决问题……我远到此地,只求这一事,这滋味可不好受。”
“你格怎么受,我不管!我也在难受着……啥法子!阵地太小,我还在排队等,有本事,自己进去。”
我心中埋怨:怎么不设置个男侧所呢……又一想,也难怪,这是女兵连,就像我们连没有女侧所一样。我万般失望,叹口气,今天倒霉,走进妮姑庵了,遇上这种事。眼望着身边的侧所不可用,身上多余的水又去不掉,浑身都不好受。
眼前这位四川口音的女兵,又火辣地带着气,和我一样在硬撑着。猛想起,在医院时曾向王班长学过四川话,我想尽最后的努力,与她拉拉近乎,让她通融说明白,再作一次请求。于是,我冒充四川口音说:“妹娃哟!其实咱们是老乡噻!你让她们临时撤出一会……咱男娃就一个哟……”
不料,她的火气更大:“你格还冒充我老乡!这事办不到!呀儿!没看我也等着打冲锋,哪个愿撤出阵地?告诉你!里面有一个加强班噻!你格想得安逸……”
看她那气势,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搅了她的好事,狠狠地盯着我,似仇人一样。我想:算了,忍一忍,——撤退。
沮丧的我往回走,迎面又碰上四、五个女兵嬉闹着从夹道中走过来。我忙转到边上让道,她们惊奇又迷茫地看我一眼,嘀咕着:“从天上掉下个男兵……”
“这是他不该来的地方……”
“问问他,哪部分的!是不怀好意……”
我急忙加快脚步,要是拦住我盘问一番,多尴尬难堪,赶忙从小胡同中逃出。
出胡同口,看到女兵连长手按胸口,两眼凝视着我从夹道急速跑出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
说着:“你怎么跑那么快!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往里跑。你让我担心的要命。惹出乱子,我可麻烦……我们单位平时是不许男性进来的。上个月,我爱人来队,每逢他上侧所,我都要举个牌子,为他站岗……让姐妹们奚落、挖苦我,天天敲我的竹杠,买糖、买瓜子,说我干扰了她们的自由,侵犯了‘圣地’……”
我丧气又不满地说:“你爱人幸运,有你这个连长太太站岗、放哨,能彻底解决掉问题。我第一次进山执行任务,连个‘丘八’女朋友也没有,谁为我开道、吆喊,若不是我眼明、耳聪,刹车及时,说不定被你的兵妹们打出来,那后果真难想像……”
连长笑着:“你知道我这边多紧张……一直听着那边的动静,真怕炸锅似的大叫……看到你出来,我的心才放下……好吧!等会出操了,我为你也站次岗,让你方便去。”
“不行,我可是黄河要溃坝的时候,出操以后,我坚持不了……你快签字吧,我还是到外面山里解决去。”
我迫不急待地跳进驾驶室,催着连长快签字。这时,众多女兵在院内准备出操,一个个欣赏着我这个似天外来客的男兵,直楞楞的眼睛盯着我,简直是在观看一件展品一样。
连长签完字,递到车门边,热情地说:“在这吃早饭吧?”
我扫一眼四周的女兵,低声对连长说:“算了。还是快走吧!看,你的姐妹兵还不把我吃掉……”
连长笑了:“不会吧,她们只是看稀奇,我们这里长年见不到男性,来了你这么个年轻司机,所以,男同志在这里格外惹眼。”
我接过路单,向连长招招手,心中急着解决内急问题,不能再担误时间。在众目睽睽下,我发动车子,开出军营大院,驶上弯弯的山道。
一口气绕过两个山弯,抬头一望,东方天际上太阳刚刚升起,峡谷内雾霭弥漫,霞光满天,群山起伏蜿蜒,山道上薄雾似轻纱在山腰间徘徊。我赞叹着这里的好景色,又远离营区,就在这方便吧。一个急刹车,停在路中央,跳下车站在前车轮旁,舒心地方便着……
刚进行到一半,忽听到山谷中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不一会,声音越来越近,抬头一望,在飘缈的晨雾里,我看到一辆三轮摩托载着三个人,正向我这边驶来。我的排水正在进行中,已不可中途停止,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公事,解决掉身上的负担要紧……
猛然,听到摩托车上按响喇叭,转脸一看,呀!不好。原来是三个女兵,驾着摩托正迎面向我驶来,虽然我的车头挡着视线,她们看不到我在干什么,但地面上的现实明摆着。朝阳下,散着热气的水流太显眼……我左右打量一下,旭日东升,万山灿灿雄浑。此时的场景很赋有诗意:“朝霞满天映山川,山道溪流缕缕烟。”水流顺着路面的斜坡缓缓流淌,袅袅的蒸气在徘徊上升着。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我车前急速地停下。车手后座上的女兵探着身,关切地问着:“同志,怎么啦?车子抛锚啦?”当她发现从车轮边流出的溪流,热气腾腾,正源源不断的涓涓流淌,缓缓地向路旁延伸着。她又问:“车子漏水吗?能修好吗?你挡住道了……”
我一阵慌乱,也不好解释。紧张地做着方便后的扫尾工作。不料,我整理衣裤的举动,让她们明白我在干什么,也明白地上的溪流来源是我而不是车。
刚才问我的那个女兵,满脸不悦,狠狠地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着:“大好的清晨时光,来这里放肆!”
听到这侮辱似骂的口吻,年轻又气盛的我,也回敬说:“是放水!把词句搞准再说!男女都有放水这一功能,天经地仪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没见识过咋的。”
我的话却惹恼她们,坐在车斗的女兵开腔:“大活人,怎么像条狗那样……不会找个地方……”
我也来气,讥讽、嘲笑着她们:“太君们!你们的摩托车上怎么没挂个太阳旗,鼻子下再留一撮小胡子……我看到你们的膏药旗,也会早早回避。怎么?你们又来到我们的国土上?太君们息怒……大大的息怒!”
那摩托车手气愤地跺着脚踏板:“你也是个军人。阿啦,胡说八道?阿啦!你是哪部分的?我告诉你们首长去…..你侮蔑我们。”
我看她气急得话也说不准,夹杂着上海方言,又故意逗她:“阿啦!太君!你们是哪个师团的?是松井部下?还是龟田部队的?阿啦!太阳旗也让你跑丢啦?阿啦失职!死啦死啦的有!”
摩托车手听后,立刻火冒三丈,气得摇着头,瞪着眼,不经意间说漏了嘴:“八格牙鲁!快点开路!”
我忍不住大笑,她们也不禁失笑,摩托车手后悔说漏嘴,捂着脸不吭了。我抓住话柄:“你终于习惯小日本语言……太君们?我不犯死啦死啦的罪吧?不就挡个道吗……你们退一下,让开道,大家都过去了。你们去扫荡的干活,我回连队去……”
坐在车后的女兵推推摩托车手,那意思是坚决不让,和我犟上。我也不能示弱,悠然地说:“行啊!太君们!我昨天一路进山,一夜没睡呢……你们坐着吧,我上车睡觉啦,啥时醒了,再讨论谁让谁的问题不迟……”
车斗内坐的那个女兵,这时郑重其事地说:“告诉你,我们是执行任务,十万火急的信件要发报出去,误了时间,你担得起吗?快让开,靠边稍息去!”
这位吹牛倒还靠谱,很老炼,我也得震住她,于是我说着:“你们这两天看报吗?外交部、国防部已发表声明:太平洋上空有关区域已为禁区,基地要试射导弹,我的任务就是去拉这个弹头,发射架已竖起来,就等着装弹头……误了时间,你要负责!”
她们一阵唏嘘……知道我也能吹。讥讽着我:“吹牛也不嫌脸红!你知道吗?外交部的声明是我们发报的,你的消息太迟。”
“就你这破车,还有你那出不了门脸蛋……哪有资格拉导弹,别羞得导弹不冒烟,浪费了国家财产……”
“是啊!他去饲养厂拉猪最合适,彼此都看着顺眼。”
她们挖苦着我,开心地大笑。我也得报复回敬她们:“今天真开心,交了桃花运。就我这赖脸吸引来三个女朋友,选谁呢……我还都没看上……这通讯营怎么就没个有人样的?你们让我到饲养厂,今天真是来对地方。那就请你们上车吧。我这破车赖脸,正配拉你们为战友们改善伙食去……”
车斗里坐的女兵气恼地拍着车斗:“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气死我了……你心中还有没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看她那气急样子,得意极了,仍在逗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天天唱,可惜,八项注意条数太多,记不清。”
摩托车手拉一下车斗里的女兵,说着:“班长,别理他!阿啦就不动,看他能飞过去!”说着,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我瞟一眼封面,觉得很眼熟,记起毕业前,在学校与同学们抢书看,就是这样的封面。噢,想起来了,书名是《简.爱》,那次没抢到手,但书中大意听同学讲过。
这时,又听她们在自豪地调侃着:“李萍!你先看!然后我看,最后让班长看……慢慢地看,啥时看完,啥时再走!”
这是在示威呀,我更是气盛。为证明自己有能耐,也豪爽地说:“行啊!好男不跟女斗。等你们看完、看累了,也借给我看看吧……‘简爱’不就是简单的爱吗?就这么吸引人,那要是复杂的爱,还不看得发疯!”
她们笑了,那女班长嘲笑说:“你懂不懂《简.爱》?读过几天书?还说什么‘好男’?你现在就在和女人斗着呢……什么好男!简直是无赖!”
那摩托手不知看到何处,惬意地说:“阿拉,你们看,这段真有意思,别理他……”三个人伸头在看,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我也嘲笑她们:“简单的爱就那么激动……要是浪漫的爱还会把书吃了。”
女班长讥笑着:“没看过书乱叫什么?你除了会挡道,还能做什么……少管闲事!”
“是吗?就你们高雅,有水平,能钻到书本里,去研究简单的爱……好吧,你们看书,我上车睡一觉去。”我钻进驾驶室,躺在坐位上迷着眼假睡。
突然,开饭号响了。号声在山谷中回荡,我下意识地按按肚子,也真的饿了。暗暗叹口气,若不是绕道通讯营,这时应在留守处吃早饭了……听着开饭号声,肚子也不由自主地“咕咕”直叫。我偷眼看一下她们,发现更是不安,急切地望着号声的方向着急。看情形,比我还要饿得慌……我暗自庆幸:司机的职业炼就伸缩的胃,膨胀的膀胱。女的必竟撑不过男的,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果然,不出所料,女班长下了摩托车,轻轻地走到我的车门边,用力拍着:“我说你这位同志,别装睡了,我们有事。我是班长,按军中条例,你应服从我的领导……”
我不禁笑了:“你是班长啊?我是排长,报告打上去了,只是命令还没下来,论职务你看着办。”
那两个女兵撇撇嘴,后坐上的一位说着:“没命令一钱不值。说不定,你的排长报告,让我们传令兵扔进山沟啦,别做什么排长梦。我们班长越级提拔,副连长的报告早上报。没听到副连长对你下命令吗?快开车让道。”
“哟!五分钟不到,连升两级!那我也要晋级:我现在是独立大队,游击司令!”
那女班长打断我的话,笑着:“知道……知道!你现在自封个啥官都可以,现在你的车停在路中央,挡道的是你。作为司机,你是懂得交通规则的。我看你年龄不大,听大姐的话,动一下车,要不,跟大姐到连队吃早饭去……”
好家伙,她这一梭子正打在我的软肋上。我没了火气,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自找个台阶,不温不火找个理由:“你俩跟班长学着点,看班长这话说得多温情,我是吃软不吃硬……”
车后座上的女兵又嘲笑我:“看你那领章鲜红,可能就这一副吧?连第二副领章、帽徽还没见到吧?脾气不小……好吧!我们做姐的,不给你小鬼一样,把车开回去,我们请客!不过,以后到A城,还认识咱姐们吗?招招手可停车……”
看她们态度阴转晴,我也阳光灿烂:“欢迎,只要你们有胆量、不害羞,我会赔你们逛公园,合影留念都行。”
那摩托手乜我一眼:“阿拉,你想的美……逛公园也远远躲着你。阿啦,你以为自己是美男?是英雄‘洪常青’吗……”
“咱们是同行,你那么封建?社会上小青年是手拉手逛街,你离我那么远,有啥意见?我会等你走近的……”
“哟!既然看上我们的李萍,那还不快把道让开。不然,她可不让你拉她的手……”
我大胆说:“谢谢班长做媒。想不到,来趟通讯营,找个‘丘八’女朋友,可喜、大喜!好吧!为了女朋友,让道!”
我把车子开到路边,那摩托车手立刻蹬响车子,女班长风趣说:“要不是有你女朋友,这道还真不好让。必竟你们是司机同行,天生的一对……”
摩托车手推她一把,我开玩笑说:“其实,你们谁都一样,欢迎到我们连做客,我们那里是和尚连,空位待岗,特缺女朋友……”
当摩托车手经过我的车门旁,狠狠地唬我一眼,倒还礼貌地按响两声喇叭。那女班长又风趣地说:“听到吗?李萍给你发的求爱电码,想和我们尼姑连打交道,以后要会听懂‘嘀嘀……嗒嗒……’可别像根木头……”
“好!拜托你穿针引线,当个红娘,我恭候佳音,时时盼望着你们的玫瑰电波飞来。”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招招手一溜烟似的向山上开去。我顺着来路,急忙往回赶。
过了机关大院住地,快要下到山坳。这时,又发现前边道旁的山坡处,一个女兵向我招手,示意停车。我郁闷极了,心想,今天怎么总是碰上女兵?我心里急着赶路,不想再停车……不料,那女兵麻利地跳到路中央,一个劲地挥手让我停车。我惊慌地急忙刹车,车轮“吱吱”作响,在路面上拖了两道轮痕。
我没好气地冲着她大叫:“找死啊!万一刹不住咋办?没见过像你这样拦车的……”
她笑了笑,急忙跑到车门前,说着:“同志!求你带个伤号,我们哨所小王,从电杆上掉下来伤了腿,急送医院去!”
“是这呀!那快上来吧!”我立刻同意了,也没了火气。
她转身又跑回山坡上,好大一会,只见三个女兵缓缓地从山坡上走下来。我下车打开副驾室车门,等她们上车。突然,一个东北口音喊着:“大老爷们!别站在那?快过来帮一把,快点!”
我爬上山坡,看她们都喘着气,那女兵又说:“这会正需要你,来!把小王背上车,我们累坏了……”
“这哪行,我从没背过女的……”我十分窘迫。
“哎呀妈呀!啥年月啦?这是伤员,不是让你背媳妇!蹲下!小王很轻,压不垮你,这是缘份呀……”我看那伤兵小王瘦小,满脸痛苦的样子,汗水顺着两颊流着,疼得咬着牙,体力不支,也实在让人怜悯同情。我蹲下身背起她,却也轻得很,比在家时扛粮袋轻多了。来到车旁,在她们的帮助下,艰难地让她坐上车。
我把车开得很快,也是为了尽早减轻女战友的伤痛,县医院就在城中的十字路口,我一口气开进医院大院。可下车时,小王腿疼动不了,车内又无法背她,我只好将她抱出驾驶室,由同来的两位女兵搀扶着站到地上。她们十分感激地向我致谢,我招招手,急忙调头离开医院,向留守处赶去。
车子刚进留守处大门,战友们都围过来,排长火急地问着:“你怎么啦?这么长时间,真担心你出什么事……”
“首长又让我去通讯营,回来时又学一次雷锋,所以,担误了……”我汇报说。
战友们埋怨我,刘班长责怪说:“出了啥子麻烦?我以为被兄弟部队收编去噻……”我把派车命令交给排长,并把前后经过向战友们说了一遍,同志们乐开了:“不错!是要有点男子汉的气慨!你这个活雷锋做得更有韵味,好浪漫。”
“小梅!你应到她们连吃饭,培养感情吗……”
“很好!为咱汽车兵拉上了电线,同志们:争取到大青山里找个‘丘八’女朋友,不然,尼姑庵太冷清……”
排长在任务点评时,向我竖起大拇指,说学雷锋送伤员理所当然,值得发扬。最后又惋惜说:“今天的事还是有点美中不足……就是在路遇摩托车的问题上,最后还是让道,上当了,被美人计迷惑。如果让她们退到一旁去……那咱们就这样报导一下:新华社某年某月某日电‘我部战士梅寒路遇太君,勇敢无畏,以一当十,舌战群儒,坚守阵地,寸步不让。为我们汽车营树立好形像,威震八方……”
老班长们拿排长开涮说:“排长带个头,咱们跟着走,你还没对像,何不把发信连的连长、连副……找一个,树个榜样。别再无事自个儿单溜,晚上独自抱个枕头做梦。”
排长遗憾着:“说的也是,可我没小梅有福气,好事全让他遇上……以后,我也不会放弃机会。”排长比我们大不几岁,终日嘻嘻哈哈,我们都常拿他逗乐。
与我同年入伍的小季感叹说:“阿梅!你当时应该趁热打铁,一锤定音。多可惜,这女朋友没带回一个,让大家一睹女战友的风采,以后可要盯着电话,听着嘀嘀嗒。”
刘班长又调侃我:“小梅!那女战友你是怎么抱下来的?是正面呢?还是侧面?可惜没照张相,留个影。这大青山的女战友跟你都这么有缘份……”
军营时代的生活,转眼就过去多年。如今,我那五湖四海的战友们,相互也断了音信,常常在闲暇时思念他们。当年的兵姐们也早已为人母、为人妻了,忆起当年的军营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那风华正茂的年代……不经意间,抖出了军营生活中的一些趣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