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下放到五凤镇当了几年书记,回城后给我们朗诵他收集到的五凤镇民谣:“好个五凤溪,生在旮旯里。吃的箩篼水,爬的石梯梯。”让我们几个城里瓜儿大笑。“箩兜水”不是用箩兜挑水,而是指将箩兜浸入河中过滤河沙后再一瓢瓢舀入水桶挑回家饮用的水。箩兜滤水,是五凤镇先民生活的一个看点。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五凤镇人爬的坡是錾好的石梯。石梯阶数多了,就被当地人叫成“梯梯”。这首民谣告诉我们,五凤镇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有山有水的地方很多,唯独五凤镇让我动心流连,却是因为这里的山更像山,水更像水。
民国《金堂县志》说五凤镇的山极高峻,“尖峰拔列,瘦削逼人,遥望之若冲霄云凤,破空而出。”五凤镇之所以叫“五凤镇”,五座像凤一样的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写五凤镇的志书和野史提到过五凤镇的水,没专门写水,但这里的水是沱江在金堂流域的末段,河面已经很开阔。静水深流,波光潋滟。若要比她作女人,则是沉稳大气,明艳照人。五凤镇,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因为这样的山水,五凤镇的古名和今日的乡俗都叫“五凤溪”。
“五凤溪一张帆,要装成都半城盐。五凤溪一摇浆,要装成都半城糖。”五凤溪虽是小镇,却是当时蜀中少有,成都难见的水、陆交通要塞。在陆路交通极其落后的岁月,五凤溪和沱江上游的赵家渡码头常见的风景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门泊东吴万里船”。内江的糖、自贡的盐等下江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到这两个码头,在这两个码头卸船装车。当时成都到金堂的路况很差,车辆极少,更多的时候是由千百个脚夫从五凤溪出发,经“小东路”,攀越九倒拐,爬过三百梯,走上大半天,将货物背或者挑到成都。再从成都弄回百货杂物到五凤转运泸州、重庆等下江各地。那时的五凤溪是“蓉城下江小通衢,蜀中沱水大码头”。
五凤码头的兴旺发达,引来了南来北往的无数客商。长途短程的货物集散,招来了大量的脚夫苦力。善捕商机又有实力的人们,不失时机地在五凤的大街小巷广建客栈客舍。五凤溪这个小乡场,大小客栈竟多达三四十家,最有名的是西园、同德和、五福楼三家。“西园”建在正街,规模最大,仅栈内大小天井就有两个。客房、客厅、烟床、牌室一应俱全。入住者不是袍哥舵把子就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或社会名流。“同德和”较平民化,栈房第一进的茶铺,可供百余人聊天品茗,也可在其间听评书,唱围鼓。第二进是长条形天井。天井东西两侧各设数间普通客房。正北大客厅前以一墙为屏,将大客厅的正门与天井隔开。在大客厅左右设上等客房,设施、床铺均优于普通客房。这个客栈主要接待中小客商,生意历来火爆。建于半边街的“五福楼”客栈,建筑别具一格,经营也独树一帜。它是依山傍崖的四合院,院外三五步就是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边竖立栏杆。客栈与悬崖栏杆间的街道上方以青瓦覆盖,形成一过街敞厅。此客栈提供烟土烟枪,更提供青楼女子,是五凤溪那个时代的“红灯馆”。黄昏时候,从下江上来的船工纤夫们在此停船过夜时,常有楼上的女子和他们对唱调笑:“头发长,脸儿白,冇有哥哥睡不得。”“头着地,手爬沙,不如妹儿胯一揸。”“想当年,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尽了多少风波,受尽了多少折磨。莫提起,提起珠泪满江河......”
五凤溪场镇街道狭窄,然而就在这狭小的街面上,却有陕西会馆关圣宫,广东会馆南华宫,江西会馆万寿宫,湖广会馆禹王宫等多座庙宇。五凤溪人大多是清初外省移民,他们在这个“山来水回,富贵而财”的热土上,辛苦经营,繁衍生息,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南华老祖、关帝、火神、财神、镇水王爷等诸多信仰。小小场镇宫馆林立,诸神有位。野鱼和真龙混杂,官话与土腔喧哗。五凤,是金堂一座活力四射的交通、贸易、文化重镇。
如今,五凤已被打造成一座远近闻名的特色小镇,慕名而来者塞江断路,一派浮华世相。但于我,还是希望给百年前的五凤的夜晚来一场大雪!因为雪会把更多的人撵回温暖的被窝,只留下一些雅人和最不雅的人。因为雪会让半边街“五福楼”客栈的老板把屋檐下的灯笼点得更红更亮,直亮到黑暗的沱江水和尖山上的石梯梯也亮起来。那样,那些夜里还在拉纤撑船、还背着货物在山路上赶路的男人们,就会看到别人给他们无偿点亮的光以及光影中女性的肉身。那些驻留在“五福楼”客栈里来路有远近,口音有不同的女人们,就有机会和那些男人们干一些他们平时想干又怕人知晓的丑事,以温暖他们和她们肮脏丑陋的人生。而那些在“西园”上房饮酒吟诗的雅人们,大抵是不会关心别人龌龊的。
如果我命中注定有一场重要豪华的雪,就请下到百年前的五凤溪吧,因为那里有我们前世的所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