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不舒服,起床时还没有,是洗脸被水呛的,揉一揉,过一会就会好。这么认为,不去做太多理会。至半上午眼镜不舒服感一直继续,并往深里去,是痛。去就近的诊所看医生,医生仔细观察许久说,什么都没发现,眼圈内也不发红,不象细菌感染,不能轻易下诊断,先滴眼药水看是否轻松,建议去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握着眼睛去握着眼睛回,眼药水没有任何缓解,倒是惹出许多眼泪水不断往外涌,擦拭泪水惹得痛更甚,好似眼膜与眼珠之间夹一颗沙粒子,在不停慢慢游动,这粒沙子游到哪里痛到哪里,痛在一个点,沙子游得快了,整个眼眶内全是痛。
眼睛完全闭上或完全睁开都不可以,眼皮哪怕是因为痛不自主轻微颤动都得努力去克制,不然痛就会加剧。无以复加的痛,一刹那也不间断。当天周日,去县医院也得等明天,只能挨着。天快黑,母亲见我还是那痛苦状,认为是灰尘,为我吹吹,吹了许多次,不觉轻松,痛一阵紧一阵。母亲说,灰尘入眼,那痛也有轻松一下的时候,惹了飞丝(断了到处飞的蜘蛛网),是辣人,整个眼眶会通红,不红,一定是异子!只有犯异子是陡然发痛,一直痛,一种说不清楚的怪痛。说爹爹又不在,让我去找一位阿婆,说她也会看异子。
阿婆,住河对面。病急乱投医,一路飞奔赶到她家。她老伴在屋外编制竹器,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便说,天黑了呗,哪看得清?他见我捂住眼睛,已知我来意。阿婆对异子的确有治法,经常有人来找阿婆看异子。
进屋,阿婆正从房里走出,拿着手电筒。哦,是你呀!听到屋外有人讲话,就知道有人犯异子,天已黑,就找了手电筒出来。阿婆体态稍胖,态度和蔼,非常快心,不用我客气,一开口就直入主题。问了我病发时间及经过,让我闭上眼睛静坐一会。你早上发病,现在才来?她埋怨道,语气充满爱怜。片刻后,牵我到屋外站定,打开手电紧贴我左眼角,用两根布满裂痕的手指慢慢轻轻地抹开眼眶,再外借一点黄昏天光,让我左右上下慢慢梭动眼珠子。
约三分钟,她慢慢轻轻松开了手指说,现在天已黑,看到了你眼里有东西,是异子无疑,只是有些模糊,具体是什么物件,还真的断不准。阿婆琢磨一会,继续说,你回家后,站在堂屋后边往门口看,靠左边墙放有一个东西,上边乱蓬蓬,是在角落里,天太黑了,手电又反光,实在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物件,你回家搬开就是。她老伴也说,如果不是的话,那你今天只有多受一夜罪了,到明天早晨再来。走时,阿婆叮嘱,那东西要别人搬动才好。¬
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路跑回家,让母亲把堂屋前边靠左的所有东西全部搬掉。一个竹萝,装小鸡用的,里边铺的草乱乱伸出萝沿,与阿婆说的吻合,第一个搬开;一张竹床,放有许多报纸,也很乱,不论是与不是,搬到一边去;还有半包水泥在角落里,也随意挪动一下。母亲说,真是异子的话,看准了,搬了过一会就会好。还真是的,不过一支烟时间,感觉到眼睛的痛似乎与之前不一样,有短暂轻松,至少不完全是连一刹那也不间断的痛。怪事!奇迹!我连连感叹。哪里知道,这简直可以说是幸福的轻松只维持了瞬间,或者其实根本没有这轻松,只是心理作用,是刚才走路,说话分散了注意力。
通宵达旦,没法安宁。
翌日清早,仍旧飞跑去阿婆家。说了回家的做法及结果,阿婆没有言语,牵着我的手走到门口,就着初升太阳,把我的眼眶一抹再抹仔细地捉摸了许久,绽开笑容,乐呵呵地说,昨天没移脱,看你今天再来,我以为是飞丝,一天多了,没有特殊的发红,就不是,这下看准了,难怪,有好几个,看得清的就有四个,只是仍然分不清是些什么东西,隔了一天,影子模糊,那东西是落在背亮角落里,都是靠着墙但又没靠紧,有两个是上边小下边大的形状,你回家再找,堂屋里仍然有,你睡房里也有,坐在床上往前边看,也在左边。真亏了你痛!真亏了你痛!阿婆再次叮嘱,一定得是别人搬动这些东西,要轻轻的搬,搬开了,打扫干净放那些东西的地方,再泼些潲水,等异子散了,眼睛完全不痛好了再放回那些东西。
我睡房里,墙角处一只书箱,放写字台上,靠着墙,但又没靠紧,搬开它;一把放在床头的折叠倚,一个洗脸架,是上边小下边大的物件,无疑是的,拿到外边;靠写字台,一个冬天烤火的木围桶,上边堆着衣物,乱蓬蓬模样,也清理出去;再回到堂屋,把那半包水泥重新搬得远远的;再之后把放那些东西的地方,仔细清扫一遍,泼上潲水。看着母亲帮我做了这些事后,我困极,紧闭上眼,倒到床上,母亲提醒我去县城的早班车要来,别睡着了,我无心理会。
体验着那种无法形容的剧痛,被刺激得周身不时地抖动,我昏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中午,好像是在睡懒觉不想睁开眼,忘了眼痛的事,脸颊微微痒,从眼角蜿蜒而下,睁开眼,左眼一股泪水瞬间涌出,想起了异子,赶紧连连眨着眼,泪水继续往外涌着涌着,不再痛,只是还有些轻微不适,是刚有过轻微刺激般。
不放心,再去阿婆家,阿婆再次仔细看了说,什么也看不到,瞳仁内不再现异样小点子,是异子,已经全搬了,眼睛是归原了。阿婆留我喝茶,很自然谈论这眼病。阿婆说,这是犯压,压到身上,突然发痛,周身痛,或身上某个地方痛,压在头脑里,头风痹,压到心了,心里逼人,厉害的还会发高烧,压在眼里就是异子。说是病却不是病,很是邪门,当病讲,是因为它使人痛苦,不当病讲,是因为医药拿它没法,到医院什么也查不出来;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犯压在身上,身体结实,向来运气还好的,问题不大,挺挺就好了;有些人遇上这事,把碍眼的东西搬搬,过些时间也会慢慢好,又吃了些药,认为是药的作用,便不信这个东西,但眼睛里不一样,那罪是谁都扛不住,所以人一旦眼睛突然生出厉害的痛,第一想到是异子。你信,还好,再迟了就麻烦,真是异子的话,当一般的眼病诊,会耽误的,这犯压是大的东西会弄瞎眼睛,细小东西没大妨碍,只是痛的时间长,那罪可遭的……
眼睛猛然看到什么,一眼掠过,在光线,温度,时间等客观条件适宜情况下,一些或者一件什么物件偶然入侵到眼睛,留下投影,不是生长在眼珠子上,却存在于眼珠子内,但它又不是什么具体的物质,如医学上说的翳子,一个细小瘤子,用物理手段可以把它从眼内剔除;如同摄像机,摄入镜头的不是影像,而是把具体物件吸入到镜头,卡在镜头,这镜头就是眼睛,它漂浮着,它的本身还有影子,使眼睛生痛,严重的会失明,医疗科学无法解决,在民间,却有这方面行家能根治;这种种现象,如同海市蜃楼,它不是生在沙漠,不是生在海洋,是生在人的眼内,它不是奇观,更不美丽,它给人带来要命的痛苦及折磨。家乡方言,称这种眼病为异子。这又如在脑袋里思想里心里被侵入的一些事,不是肉身长出来的东西,确又存在于肉身的脑内或心里,不清除掉,混沌一片,时久烙入灵魂,亦是重负,不是语言文字,却可以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以致轻快舒坦。
祖父会看这种眼病,直到去世前视力好的时候,他还经常给人看。记忆中,我小时侯,不时有人握着眼睛急不可耐望我家跑,祖父只抹开来人眼皮,很是随意一瞥,如果发红,即是飞丝,洗一个干净有盖茶杯,冲进新烧开水,盖上盖子,用盖上的汽水磨点百年老陈香墨,灯芯草沾了,沿眼眶轻轻的来回拖动,直到染红灯心草一大截,飞丝就已沾离了眼珠,过一晚就会完全好;如有香草籽,那就躺着,丢一粒在眼角,闭上眼睛,一杯茶工夫,睁开眼睛,香草籽自动滚出来,这时的香草籽已发壮,是在眼球上自觉滚动,把布满眼珠的飞丝全部吸附了,走回家后眼睛就不痛。看出是异子,让回家在某个地方拿开某物件,掛在墙上的筛子斗笠之类,在地上,是桌子,是一堆砖,是搁置已久不使用的农具,等等,一看就准,即时挪了,眼痛立刻消失。我母亲犯过一次异子,眼痛得用头去撞墙,祖父只看一眼,跑到屋外,一会就转来,问我母亲眼还痛不?就只这一问,我母亲一下平静。祖父说,是母亲刚才堆柴,用来支撑柴堆的两根树叉窜到眼睛里去给害的。
祖父自己在三十岁那年,也曾犯过一次严重异子,是一双眼睛,倍受折磨。刚犯痛,断定是异子,自己用镜子照着看,是一根长长细细如线状的东西,横在两眼珠上。请人清空了屋内屋外所有长形家具及物件,结果都不对。可能是野外遇上的,比如电线,如果真是这样,上哪里去找?找到了又怎么能移除?祖父在绝望中双目模糊,逐渐失明。直到三个月后,他才猛地记起断定,是开始没想起来,在床后墙上订的两根钉上横牵着用来晾毛巾的一根铜丝。已是半夜,片刻不耽误,急急喊醒照顾自己的兄弟,连夜找来一个人,两把铁钳子,稳稳夹住两根钉,叮嘱他俩喊一二三,同时用力,千万不可有丝毫晃动,搏命一扯……祖父后来回忆这事时仍然是心有余悸地说,当时我的头顿时往前一倾,心想,完了,眼珠子爆了!怔着不敢动,还是那请来的人打了一下,问好些没有,我才回过神,才知道用手去摸一下眼睛,呵呵——呵呵——眼睛好好的,用力眨几下,一股混浊泪水倾泻而出,直洗脸腮,好多的泪水呀,哪是一点点呐?足足淌了半个多月——异子,这还真是个奇怪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