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来了,想起一些含泪的往事。
那年,沉疴年余的父亲医治无效,最终万分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撇下了相伴五十多载我八旬的母亲。
母亲体质素来弱不禁风,晚年更似风中残烛,家人们不敢向母亲透露噩耗。
最初一段日子,我非但不能在母亲面前流泪,而且每天下班进母亲家前,必须小心掩饰悲痛,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母亲见儿女们又每天轮番来了,情绪好了很多,我也在极度的忙碌中稍稍减轻了几分痛苦。
没想到思维依旧敏锐的老太太渐渐看出了异样。
母亲的第六感往往准得叫人吃惊,大小事被她说中的有多次;相信有的与她的阅历经验分不开,有的却很玄妙,到今天还是个谜。
这天,我张罗完倒了杯水,坐到母亲身边。
“英慧,爸爸怎样了?”母亲忽然声音低沉地问,“是不是爸爸已经不在了?”
“哪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叫怕什么来什么!
母亲身边真实出现过几次无法解释的奇事。
记得一次去看母亲,进门没见母亲往常的笑脸。当时父亲还健在。
母亲说:“昨晚被梦吓醒了!”
“妈,你梦到什么了?”我放下包坐到母亲身旁。
“你大姨夜里来看我,还摸我的头,是不是她有什么事了。”
母亲神情惶惶,嗓音颤着一丝悲戚。
“你总念叨她,大姨一定也想你了!”我挽起母亲的手,“日有所想,夜有所梦嘛!”
母亲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事似乎过去了。
可是,几天后北京传来消息,我的姨妈去世了!
父亲悄悄告知时,我失声“啊”了一下!难以置信,明明十几年里姨妈因病连电话都不能接,却在去世前夕来到母亲梦中告别。
母亲始终不知姨妈的事,家人生怕她无法承受。
父亲病故,母亲再次犹如得到神助!
追悼会当日,家人不动声色正要出门,忽然,母亲看见父亲走进屋,站在门口望着母亲一言不发,但仍是那张见人便微笑的脸。
母亲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父亲,她对父亲招手,可就在这时父亲消失了!只母亲一人看见父亲。
她瞬间如大梦初醒,惊呼到“快去医院,爸爸要走了!”
家人们愕然,面面相觑,待反应过来一齐哄过老母亲。
母亲也许始终心存疑问,有一次发现母亲脸上隐隐有泪痕。
如此这般辛苦瞒到今天。猛听母亲提起父亲,心又绞痛起来。我站起来走向桌子放下茶杯——怕被母亲看见快要冲出眼眶的泪。
“你为什么好几天都没去医院了!”母亲继续道,我连续几天住母亲家让她生疑了。
“妈,爸现在已经住在浦东那家医院!”母亲知道父亲(生前)原本要转医院。我移花接木到浦东,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医院太远了,不能再每天去了,我们只好轮流去看爸的。”我坐回母亲身边。
“那打个电话我跟爸爸说说话!”
“浦东没信号,妈!”
“那带我去看看他吧!”
“不行呀,妈,你的身体这样怎么能去浦东!你又不能长时间乘车!”浦东在上代人记忆中仍是很遥远的。
我又起身连喝了几口水,喝得很慢,连同泪水缓缓咽下去。
母亲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一时我们都陷入沉默。
“妈,放心吧,爸现在挺满意,医院新建的,环境条件非常好。”我反复不停地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母亲似乎相信了,说想写信给父亲,叮嘱他好好养病。
“对对,写信也好!”我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昔日老母鸡般护佑儿女的母亲,眼下就像离不开妈妈的婴儿。我多希望病痛中的母亲能远离人间苦痛。
病情导致爱写字的母亲很久没握笔了,颤抖着手艰难地写下了约小半页信纸,字迹有点斜能看清。
母亲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打湿了信纸。保姆背转身也红了眼睛。
我冲到卫生间,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现实就是如此无奈,本可以相拥而泣互相安慰的家人,此时却不得不含泪忍悲!
母亲是我一生最知心最专注的倾听者。我聊起任何话题母亲都显得兴致勃勃,听得很认真,她喜我之喜忧我之忧;她的体贴慈爱如冬日暖阳让我备觉温馨;母亲一生的悲喜皆为家人为儿女。
也许是常与母亲叙聊,看来母亲依然如常相信了我。只是这次真是愧对母亲!
为让老母亲安心,我和家人继续假戏真做。三天后,我带来父亲满满一页的“回信”,熟悉的笔迹让母亲先是意外继而惊喜,或许她宁愿相信父亲仍在人世。
母亲明显快乐些了。安心过了一个多月,平静再次被打破。
下班进门,发现母亲神色凝重。不等我开口,母亲说:“我已经知道你爸爸的事了!”
我吓一大跳,顾不上否认,紧张地打量母亲,见母亲眼睛有点红肿,却仿佛怕我担心显得很克制。
“今天听阿姨在门外跟她老乡说,老外公已走了,没敢告诉老太太,怕她难过。”母亲又说看见阿姨特地关上门。
可目不明却耳极聪的母亲全听清了。
“英慧,放心吧,我早看出来了,爸爸是解脱了。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我就是想给他烧点纸,怕他难过。”母亲眼睛又红了。
万没想到母亲竟是这样证实了父亲的消息,似乎有点戏剧性。母亲一反惯常的多愁善感而表现出的坚毅也很出乎我意料,但我知道母亲心里已经蓄满了泪。
待母亲和我心情平复后,问母亲是怎么察觉的,她说看得出我每天很难过,还有其他变化。我有些语塞。
以为耄耋老母容易哄,谁知母亲生就一双“火眼金睛”!细捋一下“漏洞”是挺多。安慰过母亲,陪着她坐了很久很久。
经历了缓冲期,也许母亲的悲伤被稀释,她似乎真的渐渐走出来了,脸上又有了笑容,让我也如释重负。
相熟的医生问及父亲母亲时,我便咨询了几句,医生认可善意的隐瞒给了母亲接受事实的过渡时间,确实有助于减轻母亲痛苦。或许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我相信母亲真的理解了儿女们苦心。
那段时间,我更多了耐心,常听母亲开心地聊着年轻时的趣事;有几次母亲又像以前叫上我一起看外婆照片,每次都边看边抹泪;又取出小辈送的礼物笑呵呵擦拭一遍再小心包好。一天天过去,母亲笑容渐渐多了,兴致来了还哼几段小调,念几首唐诗。
古戏文早年算四旧。因所谓成份不好,谨慎的母亲年轻时从未哼唱,没想到耄耋之年过了把瘾,让我和家人一齐大笑。只知母亲爱看书,原来她还小有戏曲功底!
母亲还开始常逗我们乐,一进门便亲热唤孩子:小宝宝!又对着我笑眯眯:大宝宝来啦!让我们不禁哑然失笑。问她怎么这样叫我,母亲说那样你们就开心了,我这才醒悟,是啊,我都有多久没笑了!
原来这段日子母亲早已体察到我的痛苦,她暗中一直有心为我疗伤。
有长长一段时间,每日必定见到母亲慈爱的脸庞方能安心;听她充满关怀的叮嘱,亲手替她沐浴更衣,做些简单的家庭疗护;请医护上门治疗,尽可能让母亲舒适。
曾几何时,儿女与父母互换了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
那几年,只能在母亲病痛短暂缓解的间隙中与母亲交流,加上工作忙碌,所以无形中失去了很多与母亲相处的宝贵时光,留下了深深遗憾。
两年后,不幸母亲突然离世,很多年里我都无法走出窒息般的痛苦中,也总在反思懊悔做得不够好;稍感欣慰的是,儿女的孝心让晚年的双亲感到很幸福!并且丈夫毫无怨言地大力相助。
回想起来,对于这类奇异事,以前也曾听闻多次;说者有鼻子有眼地讲,听者或当故事,或充其量半信半疑;但不只母亲,我自己也遇到类似的现象;这些即将去往天国的亲人难舍亲情牵挂家人,依依不舍向家人们做了最后的告别,以他们独特的方式。
莫非人的灵魂真能相通?那么,人类真有魂魄吗?
我常幻想,亲人们只是先行一步去了天堂,病痛不再,只有欢笑!
我更愿意相信,上天被亲人之间始终赤诚真挚的亲情爱情所感动,为最终携手走过美好时光的人们架起了心灵沟通的桥梁。
我坚信,一切皆缘于珍贵的爱!
我深信天堂依然应有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