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碎舅突然说要种西瓜,遭到了家人一致反对。外婆认为,家里的农田应全部种上小麦、玉米这样的农作物才是正事。妗子说,西瓜咱没有种过,万一不成,既赔钱又会耽搁一料庄稼。
碎舅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说话。
娃娃上学,老人看病,家里的日常开销都是碎舅四处打工,下苦力所挣。外婆和妗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俩见碎舅下定决心要种西瓜,也就不再阻拦。
分产到户时,队上有几亩偏远,贫瘠,土崖下面的田地分不出去,碎舅没有弹嫌,还主动分了一亩多地。村里人笑话他冒傻气,外婆说他是个“瓜娃”。这几年,他花大力气务弄这片地,才像人一样有了点精气神。经过考量,碎舅决定用这片地来种瓜。
万物种为先。乡农机站没有西瓜种子,碎舅便四处打问。听说三十里外的县城有家种子店,他大清早就骑上自行车直奔县城。卖种子的老人须发花白,慈眉善目。他的西瓜种子也看起来色正饱满,粒粒壮实。老人见碎舅人实在,两人对脾气,主动给碎舅传授他种植西瓜的经验和技术。碎舅高兴得千恩万谢,提上种子,两脚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满载而归。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农事不容耽搁。碎舅和妗子先从翻地开始,拉开了种植西瓜的序幕。
三月的风铺天盖地,呼呼地刮着沉睡的大地。碎舅在前面用铧犁地,妗子跟在后面用锄头打胡基。碎舅干活从不偷懒,更不惜力,还要用人力耱上一遍。他站在地头,手搭凉棚,望着像老太太用篦子梳过的头发一样平整的土地,咧嘴笑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碎舅深知此理。紧跟着,他就往地里运送农家肥。为了多装一些土粪,他把架子车车厢加得老高,刚到地里,车轱辘一下子就陷到松软的泥土里去了。碎舅两手紧握辕把,弓腰屈腿向前使劲,攀绳几乎勒进肩膀上的肉里去了,瘦小的身体快要与地平行了。他走不到十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半天。晚上,外婆给碎舅热敷红肿的双肩时,边敷边抹眼泪。
一个周末,母亲烙了油饼,煮了鸡蛋,让我给碎舅送到瓜田里去。远远就看见他在地里忙活着。我把油饼、鸡蛋放在瓜棚里,招手叫他趁热过来吃。他却笑着朝我摆手,非要把剩下的活干完才吃。只见他用瓜铲“啪啪啪”几下子将土拍平,麻利地将瓜蔓理顺、拉直放入挖好的长条沟内,埋土时,特意将瓜叶和秧头露在外头,最后再用土拍实。原来他在给西瓜压蔓,我赶紧蹲下帮忙。碎舅满手是土,指甲全秃,每根手指上都缠着胶布,双手粗糙,却不失灵活。他手背上有一道疤痕,清晰可见。听母亲说,那是他在工地上干活时,被工友斧刃误伤所致。在医院缝针时他强忍疼痛,硬是没有吭一声。太阳正烈,晒得他汗珠子直往下滚,打在瓜蔓上,滴进土里头……
为了这一亩多瓜田,碎舅和妗子每天起早贪黑,除草、灭虫、追肥、灌溉……活一个接一个,忙得不亦乐乎。三个多月后,西瓜终于开园了。周末,我和哥哥也去瓜田里帮忙。
月亮慢慢升起,清辉洒满大地。微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瓜香。我和哥哥睡在瓜棚,听虫鸣蛙叫,兴奋得无法入眠,而一旁的碎舅早已鼾声如雷。
拂晓,我们睁开惺忪睡眼,碎舅早已把摘好的西瓜放在了地头。他拉来架子车,先铺上稻草,装满西瓜,再盖上一层瓜蔓。今日天气好,这瓜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碎舅喜滋滋地说。
那天,我们走村串巷沿街叫卖。起初,碎舅还不好意思喊。慢慢地,才放开了嗓门。不幸的是,在一个村庄里,我们碰见了一个无赖。他欺我们是外乡人,想白吃西瓜不给钱,故意说我们在秤上坑人。碎舅气愤地和他理论,他竟折断碎舅的秤杆扬长而去。碎舅只好忍气吞声,将剩下的西瓜便宜卖了。
更为不幸的是,几天后,一场罕见的冰雹袭击了瓜田,西瓜品相受损无法再卖了。碎舅把一些西瓜分给了左邻右舍吃,还有一些让外婆做成了西瓜酱。
望着一片狼藉的瓜田,碎舅硬气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明年还要继续种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