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雪落过了。对着落在屋檐上的薄雪,似触摸到羁留在心上的一段清冽,此外便只有喑哑的沉默。只是会扪心自问:落到我生命里的雪究竟有多少?若有,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无可匹配的雪白?
想到的第一个画面,是此时此地,只是不同的年纪。恍惚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搬了家,人生中的第一个家,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手打造起来的。回家,终于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钥匙轻轻转进锁孔,开门的刹那,自己仿佛就是全世界的君王,这里没有尊卑伦常,没有避不开的喧杂庸俗,没有窥探可疑的眼,没有蛛网织成的闲语……终于有一面墙,可以彻底隔绝所有不想看不愿看而又不得不看的,没有人知道我内心那隐秘而纯粹的快乐。
有个下雪的周末,一个人在家。在新房子里,一个人看一场电影,一个人缝缝补补,在宽阔的客厅里穿梭来去。渐进黄昏,见到对面屋檐上的薄雪,还没有化尽,像是镶了一道典雅的苏绣,又或是脉脉含情的眸子,蓄满了澄澈的情意……我站立了半响,第一次在黄昏里没有感觉到忧伤,反而有一种悠然的空旷和独立苍茫的寥阔,充溢在心里。那暮色的灰一层层笼罩下来,却像是一道温情的网将我满满罩住,并将我缓缓纳入怀中……原来暮色可以这样苍茫而温暖,原来独自可以这样饱满而自在。那一刻的我,仿佛和暮色和世界和宇宙连成了一个整体。感谢那道让我凝望半晌的雪檐,人在寂静之中,竟然可以藉此接通一条通天幽径。犹记得那一刻雪后的清冽,然而那是让我沉静让我欢愉的清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知道,那份铭记是因为获得了人之为人最珍贵的东西——自由与饱满!
若说赏雪,对我来说,真正意义上的赏雪应该是在多年前的一个阁楼上。那个极其简陋的边角料房子,我们打扫后用来办公。其实是不好住人的,但是有一面大窗户,虽是封死的,但却不影响观景。记得那个大雪的午后,刚烧了水,倒到杯子里。一个人在屋子里,看到热气袅袅而出,感觉到生命的一种温热,仿佛寂静中别有一份浓情因我而生,为我而来。而窗外,正是大雪纷飞时,是我生命中不多见的大雪。天地之间一片素白,却又错落生姿,风情万种,似银河揉碎壮阔无声,似情人耳鬓厮磨缠绵不尽,且虚而不竭,动而愈出。第一次注意到雪花飞舞时是姿态不一的,或如飞线,或如醉酒,或如梦的不规则耳语。雪更大时,像是来自自己胸腔里的飞羽,它们借着风的力量肆意而舞,在天地间尽情徜徉。因为无声,谁也不知道是谁的心事。
然而,那份雪迹却是被深深铭记的,因为眼记录过,手记录过,更重要的是因为心迹在其中,仿佛找到了另一条雪道,彼此互通有无,彼此忽有斯人可想,彼此在洁白中全然地沉浸……多少年后,雪自然会化,但化不掉的,却是全然投入过的心意以及人间可得一知音的欢喜。我也深信与雪辉映过的心,湛然洁白,本身便是不染的吧?
也难忘一个大雪之日的授课。家常的日子,家常的课堂,和孩子们讲着课文,环顾四周,窗外洁白的飞羽,如下坠的月光碎片,如密集而至的光的信使,如孩童们无声嬉笑的喧嚷……它们仿佛挤着拥着,到窗口探看我们。纷纷扬扬的雪景,像极了一篇无声的咏叹诗,以抒情的笔调,以洁白的心境,默默为我们谱写。教室里,恰似雪落到凡间幻化而成的我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蓦然感动,不由说道:“此刻外面大雪纷飞,我们围坐在教室,那么温暖那么美。别忘了多年以后,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个美好的课堂……”孩子们早已毕业遥遥。但曾经那洁白的梦田,热烈的青春,迷茫的忧伤,澄澈的爱意,却如迁延不断的雪花一般,仍在记忆里飘着。尤记得那个冬日,有个男生在我们门上悄然贴过的“福”字,像永远不去的朱砂痣一样,一想起就温热;而我为他们带去的烤鸭等,一定也在他们的青春里留下丁点的印迹吧?难忘雪时之课,因为其乐融融的暖意,因为一段向着同一个目标奋进的梦想之旅,因为与雪同时落下的浩荡青春……
生命里的雪只是这些吗?
我黯然地问着自己。只觉得它们织成的网像是小小的星辰,在无边幽暗的人生里似乎那么微不足道。蓦然地,我忽想到了那个多年之前的寒雪之夜,心上似有无边的惊雷隆隆滚过。那一瞬,一切有如电光石火一般明亮起来,寒意和暖意在心渠里来回翻腾……
那时的我们正青春。在那个此生唯一相伴的大雪之夜,我们走在寒意阵阵的大街上,其实不过是像好哥们一样,去溜冰,去看通宵电影……囊中羞涩,身上衣服很单薄,鞋子早已在雪地里踩湿了,可是却希望那段路,可以永远走不完。多年以后,我记不得寒冷,只记得我们交谈过的话题,诸如当下的困境和自得,关于未来的迷茫,还有文学里的人物形象……记得了那句“破帽遮掩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记得了那份“零余者”的悲慨,记住了一路考试的心路历程,也记住了他骑“豪车”穿行整个城市的惬意……
从影院出来的清晨,行人了了,空气里有雪意熔铸而成的烁骨冰凉。可我没觉得冷,只有隐约如雪花般闪烁在心里的忧惧,因为出门即意味着分别,即意味着前路凄凄的未知,即意味着今夕何夕不知何日再聚的忧伤……
我们就那样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知道跟随便是唯一的方向,也是我此生最愿走的心意大道。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恰似浓的化不开的雪,却只能装作无心似的乘风而下,装作机缘巧合般的偶然相遇。在浩浩然的凌空一跃里,皓皓然的情意只能分裂成无数飞羽,佯装轻飘无力,佯装虚浮无期待,佯装不屑落地成泥……身边的他忽然一把抓过自己冰冷的手,饱含怜惜地揣进他的口袋,那个清晨就成了此生绝响。那天吃了什么,味道如何,根本不记得了,只记得了那份掌心里的暖。分别的车站上,先上车的他扒在窗口,忙不迭地擦着玻璃上的灰,只为看见对方,只为与我挥手再见……回家后的我,才发觉自己的脚早已冻僵,并且因为潮湿被泡得发白,可是当时却浑然不觉。
蓦然回望的此刻,原来自己的青春里有过这样一场淋漓酣畅的雪,清冽而洁净,浓烈而无声,它们铺出我人生里最忧伤也最纯美的一条雪道,寒意被情意覆盖,残缺被雪月之光照耀,短暂被会心一笑定格……
或许最浓烈的雪,人生只能下一场。它是开始,又或者是终局。
总会想到林冲生命中的那场大雪,那场雪不只是下在山神庙,而是下在他人生的岔路口。风雪人生,最悲壮莫过于无路可走,莫过于典当了所有的屈辱和荣耀,命运任不罢休。可是压倒他人生的雪啊,何尝不是另一种警醒,另一种命运的深意?万丈豪情只有在雪的崩塌里,才得到此生唯一一次的精神出走,这样的人生也不算太差,只不过越出了自己的轨道。雪后的他,或许也是另一种新生。酒酣胸胆尚开张的侠气,本就自含悲壮;无路可走的悲凉,也才可能存为天地之间的一页篇章。
宝玉的那场大雪呢?那么彻底,“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读到这样的干净时,心如银河裂开,也似有惊天裂帛之痛。那么细腻多情的心,要怎样的磨折才能断灭一切声色欲望?又怎样在天地皓白的缟素里告别红尘之念?可是抵到命运的死角,生死爱恨,贪嗔痴怨,富贵荣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当命运撕裂了一切之后,仿佛地震的吞楼噬骨,轰然碎裂的便是这人间的幻影重重,而后无需言说的大雪覆盖了一切!
这天地啊,终于一切被终结,也被崭新的篇章开启。浩荡人间,此时此地,自有天地引领着走向另一重新生,从此真正做一回天地远行客,无爱无憎,只有湛然澄澈的自我。哦,不是自我,而是天地之飘蓬,任意东西了……
冥想雪事时,只觉得平庸如我辈,是下不起这样的大雪的,不愿下,也不想下。只要有过飘飘洒洒的雪花便可以了,似乎庸常的生命也曾有过这样细密的点缀便可满足。于是中年的雪事,更像是一场无迹而终的雪水相融。浅浅地下着,薄薄地落着,有风的时候看得分明些,更多时候只是无声地斜飞,薄薄的一层永远不会覆盖马路,更不会让人侧目惊呼。
雪似不会彻底交付的人间客了,或许早已看惯落地成泥的不堪,又或许胸腔里绵延不出义无反顾的侠肝义胆了。在世俗里浸润过的心,更愿意接收雪在天地间吟唱的曼妙多姿,更愿意接触那小小的白羽落于掌心的柔软无骨……只是那些细密的雪,却更提着十二分的力道,把持有度着,既不能深深覆盖,为世人踩踏,也不能止息心中的柔情絮语,只是不停地下着,细细密密的,温温柔柔的,也似乎不疼不痒的,只是没有谁会触摸到雪花一路绵延下去的凉彻——就这样白着,也冷着;飞舞着,也坠落着;绵延着,却永不成章……
或许雪只有遇上酒,那腾腾然上升的热烈,那不管不顾的爆破,才会原形毕露,毅然绝然地落他个天荒地老生死不渝吧?只是大多数中年的心受不住人生的大雪,因为荒寒看尽后,若内心没有足够多的暖意和侠气,又如何化解那郁结之寒?
心下以为,雪和月光才最是相配。酒和雪相遇,如水火交融,电光石闪,也只刹那。此后便是杯盘狼藉,便是一地泥泞。而月光和雪却可永远相应相呼,一样的凛冽之光,一样的玉屑之寒,一样的生性孤高,一样的光芒万丈,然而永不落地,只在高处相应。是的,最爱的就是那不落地的雪,那屋檐的上,那花枝上的,那蓑衣上的……为尘世轻施粉黛,改写篇章,却绝不舍弃原则和自我,绝不会为了屈就为了展示而和脚步相容和泥泞称兄,我爱那绝世的清醒!
雪,这天地的精魂,人间的精灵,无数心魂里的皎然湛然。前半生爱他的洁白纯粹,爱他改写人间命运的壮阔,爱他凛冬之时呈上的命运无绝境的献礼,爱他赐予人间终有黑不压白的结局。后半生的我,只愿温柔仰面接羽深吮,只愿以雪水烹茶弹琴……懂得了落地的泥泞和疼痛,或许才更珍惜那缕不管不顾的白。毕竟在人间,谁不是在理想里背井离乡?那缕缕白,就是远天的安慰,就是远方的来信,即便短暂的成全,也是一种抚慰啊!
为人间增添一缕白吧,如雪花,如掠过天空的白鹭,要知道在它们掠过的时候,我们又怎样久久地目送。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人间增添着纯洁和宁静。
今日,回望在大雪中走失的一切,只想说,不必追!因为雪光在心,却不落泥泞,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