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战友李道金终于乔迁新居了,我决定去探访他。
两年前曾去他家看过一次,小村庄里就剩他一户了。家里住着他和老伴。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有家有口,自顾不暇。简陋的房屋勉强能遮风挡雨,地面连水泥都没有铺,凹凸不平;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和卫生设施。推开后门,便是一片南瓜地,一个个黄澄澄的老南瓜结结实实地躺在地里。
当时,政府已经规划好村民的搬迁地,这种没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久将夷为平地,回归农田。看着如此简陋的居住条件,我问李道金为何还不搬家,他指了指屋外的一堆农具说,搬了家,这些东西放不下。
李道金家所在的村庄属于安徽省全椒县武岗乡。
全椒县位于两个相距不远的省会城市南京与合肥之间,是《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的故乡。人们知道《儒林外史》,知道吴敬梓,却不一定知道全椒。全椒县属于滁州市。“环滁皆山也”。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滁州,便是此地。全椒的山并不多,以丘陵为主,大片的水网稻田地,长江流域的气候,当属鱼米之乡。但是这里的农民依然不富裕。
李道金退伍回乡已经整整五十年了,他当了四年兵,退伍时已当了好几年炊事班班长。
那是1969年春节过后,北京空军某部在全椒征了100名新兵。我和李道金都在这100名新兵里。新兵们从滁县(现滁州)火车站登上一列闷罐火车,开往北京。闷罐车厢的地面上铺着席子,新兵们上车后把背包打开,被子铺在地上,睡觉时一个挨一个席地而卧。每个闷罐车厢的前壁上都贴着毛主席画像,列车行进途中要坚持“早请示,晚汇报”。
列车走走停停,不知行驶了多长时间,到达北京的时间大约是中午时分。部队来了几辆卡车,接我们去位于德胜门外的营房。卡车路过天安门广场时,新兵们下车,列队于金水桥前,面向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巨幅画像宣誓。已想不起来誓词是什么,许多战友过后谈论的都是对天安门的观感。天安门城门上镶嵌着硕大的金黄色的门钉,我印象很深,有些战友还数过有多少颗。
到部队大约一个星期,珍宝岛事件发生,中苏交恶。新兵们被通知进入战备,不得外出。又过了没几天,部队从我们这批新兵中抽调两个班,共20个人,补充到位于山西大同的新组建的北方独立大队。我和李道金同在这两个班之内,还没来得及在北京的街上走一走,便到了大同。
三月份的大同,天寒地冻。清晨,新兵们在宿舍门口洗漱,刚刷完牙,泡在洗脸盆里的毛巾就拎不出来了,像一条硬邦邦的咸鱼。当时,部队战备任务紧,新兵训练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就草草收场。从全椒来的20个新兵被分配到不同岗位,我和其中的七、八位战友一起被分到训练队参加专业训练。
我当时不知道李道金被分去了哪里。后来才知道,有几位没有读过书的战友,大多都被分配到炊事班等一些勤杂岗位。李道金也是一样。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被临时抽调去内蒙古乌拉特前旗空10军五七干校做炊事员。当年李道金18岁,一口全椒口音,又不识字,身边一个同乡都没有,顿时感到十分孤单。他回忆说,在五七干校工作了大半年,因为不识字,错过了学开履带拖拉机的机会。他看到后来被调去五七干校工作了一段时间的全椒战友张德友,拖拉机开得溜溜的,很是羡慕,至今遗憾自己小时候没读过书。李道金小时候,兄弟姐妹7人,都没读过书,读不起。他是老大,要帮助父母承当更多的家庭责任。他回忆说,那个年代,时常靠野菜充饥。
部队里反对“老乡观念”,提倡五湖四海。同一个地方,特别是同时入伍的战友,情感上容易走得更近。我们这20名全椒兵,大多都是17、8岁,我年龄最小。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关照我,呵护我。我去读大学之前,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李道金和我在同一个中队。他是炊事班班长,从别的中队调过来。那时在饭堂吃饭,主食是敞开供应的,尽管小米、玉米面等粗粮多,南方兵不习惯,但是管饱。菜是限量的,要到窗口去打。轮到李道金在窗口打菜时,我盘子里的分量总会多那么一点。他人老实,很有原则,不愿意在工作上留下任何瑕疵,更不愿意让别人说他有老乡观念。可是当菜勺伸进菜盆的那一刻,我知道,挡不住他自然流露出来的情感。
我去读大学的第二年,李道金就退伍了。与他一起退伍返乡的,还有另外两位全椒战友。等我再见到李道金时,已经是2014年。
2014年的春天,在全椒的战友发起一场聚会活动,邀请当年一个车皮拉去北京空军某部的100名战友参加。位于大同的北方独立大队,在我们参军的那个年底升了格,我们20人与留在北京的80人成了友邻部队战友;又后来因为整编,那边有几位全椒战友调到了我们部队。追根朔源,亲如一家。参加全椒聚会的战友实际到了76人,我们这批去了大同的,到会14人。当年到大同的20名全椒战友,有12名在部队当了干部,没有提干的8名战友陆续返回家乡,多数继续务农。当了干部,直到退休还留在老部队的几位,做到了军职;有几位做到正团、副团职时,转业回到全椒的,在县里不同岗位上工作到退休。从新兵蛋子到告老还乡,战友们相聚,自然是感慨万千。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一起踏上征程的,归途却各有风景。
战友们聚餐时,李道金,还有几位在农村生活、务农的战友,他们都很少说话。他们看着别人发言,看着大家欢笑,却时常显露出凝重的神情。等菜上齐了,酒也喝了几巡,李道金就坐不住了。农忙季节,他惦记着田里的活,当农民是退不了休的。他家按5口人计算,承包着22亩地,靠他操心。他皮肤晒得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刻出来的,一道又一道。吃完饭,他跟战友们打个招呼,骑上电单车,又去田里了。
李道金等几位农村战友的生活境况触动了我。
战友李平是从县人大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在老部队时,他是我的上级。我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一下困难的战友。他说,在岗位上时,一些小事还能帮帮忙,现在退休了,能帮上的地方就少了。战友杨树贵、帅金城等人在一旁听着,也都赞同地点点头。他们也都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顷刻间,众人沉默,若有所思。
一晃又过了三年。2017年春天,我又去全椒参加小聚会。见到战友李平,我对他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李平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让我说下去。我说,我们设立一个账户,每年存点钱进去,用来帮助全椒的困难战友。你和杨树贵是在县里工作过的,对战友的情况比较了解,该帮助谁,帮助多少,由你们商量。钱的事,我来筹措。李平听了,笑笑说,那就叫“战友基金”吧。他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想法,起因就是李道金。我会心地笑了笑说,以后我争取每年都来全椒看望战友们一次。他想了一下,建议把帅金城也拉进来,他说,三个人商量事情,意见不一致时,可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党工作多年,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
李平当即就起草了一份“章程“,内容包括”战友基金“的帮扶对象、使用原则、批准流程、资金管理等等,看上去如同政府文件。说干就干。当年夏天,李平、杨树贵、帅金城三人就顶着烈日去乡下慰问了李道金等几位务农的战友。装着现金的信封上印着”战友情“三个字,信封画面上的军人行着标准的军礼。每次慰问,他们都把信封庄重地递到战友手中。凡有灾情,凡有战友或家人病重,“战友基金”都会派上用场。友邻部队战友有特殊困难找上门时,李平、杨树贵、帅金城三人也会认真商量,伸出援手。
七月流火。这次去全椒祝贺战友李道金乔迁,正赶上大热天。我从合肥坐高铁到全椒,半个多小时。李平、杨树贵、帅金城三位战友在车站接我。一出站,坐上他们的车,直接去李道金的新居。车开过 武岗乡不远是一条左转道,沿着这条道很快就能看见一个新建的村庄,一排排平房整齐地排列着。绕过一个池塘,就是李道金家。李道金家一排两户,他和老伴一户,隔壁一户是大儿子家的。虽然大儿子一家平时很少回来,但这是习俗,是公平。小儿子家的房子在县城。
李道金和老伴在大门口迎接我们。进大门是个小庭院,左手一排两间,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厨房和卫生间的设备都没问题,只是煤气和水还没有启用。进到屋里是客厅加餐厅,地上堆着五、六个袋子。看见我在仔细端详这几个袋子,李道金忙说,里面是稻谷,今年的口粮。两间卧室,有一间装了个空调,特意开着,等我们去参观。李道金两口子显然是很满意他们的新居,介绍得很详细。李道金早早就跟李平说了,参观新居后一定要由他请大家吃顿午餐。
午餐在离李道金家不远的一家餐厅。李道金为了请我们吃这顿午餐,特地准备了一只五斤重的大公鸡,一只三斤多重的甲鱼,还有一堆小龙虾。他怕自家做不好,付了加工费给餐厅,吩咐他们精心制作。食材好,就是不一样。这三道美味,别具一格,大快朵颐。席间,我问起李道金现在的生活。他说,搬到这边来,田里的活就包出去了,一年能收入8000元。70岁以上的老人,每个月有150元的补助,他每个月还有退伍军人补助270元。今年的粮食补贴,每亩大概有120元左右,一年下来也能收入2000多元。他和老伴平时还做点零活,生活是没问题了。李道金说,他现在还是党小组长,在部队时学会了认字,读个报还是可以的。
我返回合肥时,手里多了一盒鸡蛋,是李道金送的土鸡蛋。这已经成了惯例,他每次都要送。我知道不带是不行的,这是他的心意。走进车站,我手里的鸡蛋沉甸甸的,心里感受到的,却是来自乡间的一份浓浓的战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