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在农村种了一大片桑葚,每年三四月份是桑葚成熟的季节,他选用了一种传统的品种,种出来的桑葚虽然不大,但味道格外鲜美。
这种鲜美的果实,是鸟儿的最爱。如果说禽类有什么偏好的话,这种小籽的桑葚,汁水丰富,大小适口,简直就是为鸟儿量身定做的美食。比起桑葚,草籽太小,而且干瘪,毛毛虫虽然大,但却难抓到,只有桑葚,大片大片的结果,为了方便鸟儿用餐,它甚至长在了矮树的树梢上。
到了春天,二叔与鸟儿的决战就正式拉开了。
二叔种植桑葚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但是据他说,他和鸟儿已经斗争了整整八年,从翻土播种开始,这些鸟儿就看中了这片土地。
细数第一年桑葚成熟的时候,二叔还是初出茅庐,只知道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直到第一批鸟儿在枝头上胖得站不住了,他才猛然意识到他致富路上遇到了真正的敌人。
二叔买来了第一个不锈钢盆,每天天不亮就带在身边下地,遇到鸟儿成群结队来吃,他就出其不意猛敲大盆,“当当当”的巨响响彻整个桑树田,连几亩外的邻居都会从梦中惊醒。那段时间二叔练出了不凡的臂力,只要拿着钢管和不锈钢盆,他深褐色的小臂就虬结出外凸的肌肉群。
然而鸟儿是不好对付的,后来的二叔在和大伙拉呱的时候只要谈到那批鸟,都会从平常的嘻嘻哈哈的状态,立刻转变成神神秘秘的神情,严肃低沉地说:“鸟比狗都聪明”。
有段时间,村里的老人为了能不被大盆敲醒,给迷茫的二叔指点了一条明路,那就是扎稻草人。二叔悉心照做,他深知鸟儿的聪慧,决定把稻草人做得惟妙惟肖。
他比照自己的身材扎出一个一比一的稻草人,为了骗过鸟儿,他给稻草人穿上了一件衬衫,然后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又在毛线背心外面披上一件中山装,头上戴了一顶深绿色的老头帽。为了把戏做足,他还找了接近肤色的牛皮纸,给稻草人画了一张人脸,双目囧囧有神,他没有让稻草人僵立在那里,而是让稻草人稍稍弯曲,似乎正在向前方走动,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一个大红塑料袋,大红塑料袋迎风飘舞。
这个逼真效果达到什么地步了呢?好几次亲戚从邻村来串门,站在田埂边,和稻草人招呼了很久,有的还聊了一上午的天,后来发现“二叔”不理不睬,才悻悻离开。
无论是敲盆还是扎稻草人,驱鸟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时效也很短,就在二叔千辛万苦扎出稻草人的第三天,二叔下地看到一只麻雀正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梳理羽毛,像是刚吃完饭,并且这只麻雀和二叔对视了一眼,神态平和,没有急着离开。
二叔觉得可能这是一只熟鸟,就是在这片地里混熟的鸟,那些陌生的鸟见到稻草人未必这么大胆这么肆无忌惮,然而现实生活再一次出乎二叔的意料。
几天后的下午,二叔忽然来了兴致,说田边大树上新来一对鸟儿,他要先发制“鸟”,把鸟窝给端了。二叔是农家好手,爬个树自然不在话下,他三下五除二攀上了树杈,大着胆子踩在树枝上,靠近了鸟窝,可是眼前的鸟窝却让他有些迷惑,在这个季节里,鸟从哪里找到了这么好的稻草呢?
二叔匆匆下树,直奔那个形态逼真的稻草人,等二叔挑开伪装的层层衣服,稻草人胸膛大开,里面的稻草已经悉数被偷,那些鸟在二叔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招草船借剑。
二叔气得拳头都硬了。
如果说以前和鸟儿还是小打小闹,从那时起,二叔已经下定决心要给鸟儿一点教训。
为了迷惑鸟,二叔故意放开了一天的时间,那天他没有下地,在床上装病,鸟群中的两个哨兵在他家门口隔着纱门观察了一天没有收获,就飞走了。第二天,二叔悄悄摸起来,带了一截蚊香和半挂鞭炮潜进自家地中,找了一块长势喜人的桑葚树,把鞭炮挂在树下面,点燃蚊香后,二叔功成身退。
前一天鸟儿们已经放松了警惕,第二天果然又回到这里敞开肚皮,正当它们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蚊香引燃了鞭炮,在这一片树丛中爆发出了“膨膨”的巨响,鸟儿们大为震撼,失魂落魄,四散而逃。接下去连续两天的时间,没有鸟敢去地里了。
二叔算是扳回了一局。
有几个靠谱的朋友建议二叔做大棚,这看似最好的建议,却在二叔的一番计算之后,仅被部分采纳。主要是大棚的造价非常昂贵,对比之下,桑葚的产量乘以价格,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回收期,那时二叔一儿一女同时在上大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直到桑葚田经营到第三年的时候,二叔才腾出手来,做了两排大棚,保护了大概不到四分之一的桑葚树,其余暴露在田野中的桑葚,依然是二叔和鸟儿的必争之地。
在田里的大部分时间里,二叔都在思考着如何战胜鸟儿。他从农贸市场批发了多达十个以上的不锈钢盆,又让儿子在网上订购了一批用于户外游乐场所摆放的风车,他把风车旋转的中心轴用细铁管延长,在铁管末端系上一个螺丝,折弯铁管正对下方的不锈钢盆,等风一起来,带动风车旋转,后面的铁管跟着旋转。六角螺丝敲打在盆上,虽然没有人工敲击那种惊心动魄,但起码能造出一点动静,让鸟儿知道知道,这块田有它的主人。
有没有用呢?还是有一点用的。最开始的时候,鸟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家伙,风一吹,当当乱响,一只黄顶鸟儿由于事出突然,还从树枝上吓得掉了下去,摔伤了一只脚。
几天之后,狡猾而勇敢的鸟儿们开始发现了一些规律,比如起风的时候,鸟儿们就休息,风一停,就是鸟儿们开饭的时间。接着有一些大胆的鸟儿就赶在这个时候过来,肆无忌惮地吃,在枝头跳来跳去快乐地吃,似乎在讽刺二叔。二叔把盆子换了一个又一个,鸟儿的心态却越来越稳定沉着。
那天中午,二叔站在田埂上查看,此时正好有风,田里七七八八响成一片,二叔充满皱褶的脸上不由自主泛出了微笑,谁知道这风说停就停,这边响声一消,那边鸦雀就成群结队如黑云般扑了过来。二叔一时心急,抬脚就往地里走,走到最大的桑葚树前,他看到大大小小一共有不低于八只的鸟,并排站在一根树枝上,而且全部不屑地面朝着二叔,二叔蓄势不动,鸟儿凝神不发,双方僵持之中,二叔感到了只有强大对手才能自带的气场。
这几年二叔使用不少“新式武器”,有发出鸟类惨叫声的驱鸟器,有发出雄鹰啼鸣的驱鸟器,也有闪闪发光会叫的猫头鹰门神等,这些套路都在最开始的几天有用,要不了一个礼拜,就被鸟儿识破,从而成为鸟儿们开饭的号角。
最终,在最重要的抢收的几天里,一切又回到最原始的贴身肉搏战。
眼看枝头的桑葚大半都紫了,二叔连夜赶制了一个驱鸟竹竿,在竿子的一头,他绑上了一只通体发亮的反光猫头鹰,又在猫头鹰下方多多益善的连上五条彩带,等二叔第二天拿着杆子出门,过路的都以为他要去唱戏。
二叔当然不是唱戏。在桑葚紫透的这几天,人在抢收,鸟儿也在抢收,常常人在下面采,鸟在上面吃,鸟看到人来采,反而吃得更加抓紧,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风车敲锣都不管用了,只能安排出一个独立的人手,全身心的对付这些吃客。
那天下午,西晒的阳光逐渐炽热,二叔手持竹竿站在田间,只要看到鸟儿下落,他几乎就在同时扑过去,坚决不给鸟儿留下一点吃食时间,鸟扑东边,他跑东边,鸟儿上西边,他打西边,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消耗战,二叔保护的是桑葚田中第一批紫透的成熟果实。
领头的鸟儿终于看透了二叔的决心,开始了调整战术,使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它们先是假模假样的往东边飞,将二叔引过去,为了让二叔更加靠近,它们耐心的落在枝头,装出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捋捋羽毛,伸伸脖子,等到二叔感觉一切胜券在握,跑过去准备给这些鸟儿迎头一击的时候,鸟儿们就从竹竿和树枝之间斜斜跃开,跃开的鸟儿似乎还是很傻,它们不飞远,就飞到西边的枝头,再次呆立不动等二叔过来。二叔盯着这些鸟,慢慢的走过去,再次举竿,以为十拿九稳,而鸟儿们在千钧一发之时忽然从愚笨变得灵敏,一蹬离开枝头,再次飞到东面。
如果这是一场乒乓球赛的话,鸟儿们使用拉、扣、吊结合的战略战术,将二叔耍得来回奔跑,精疲力竭。
这些鸟儿们与二叔周旋已久,它们熟悉二叔的全部套路,在东边和西边来回的拉锯中,更有一只鸟惊险的从二叔头上掠过,用尖尖的小嘴在二叔半秃的脑门上啄了一下,这招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它把二叔变成了一个负气而偏执的少年,举着他的五彩大旗,在桑葚树丛中,全心全意的奔跑和呼号……
第八年的春天在第一声蝉鸣中结束了。
二叔的儿子终于在城市里扎稳了脚跟,婶子要去城里带小孙子,二叔就像是个行李,不得不也跟着住到大城市去,这片桑葚田收完最后一批桑葚,不再播种。
铁锹铲子大剪刀都给了亲戚,柜子厨子用塑料布蒙了起来,临到要走了,二叔还在翻看他小仓库里剩下的一点家当,几个破麻袋后面,他翻到了一小桶黄米,还带着吗?不带了吧,不能给孩子丢脸。
二叔把小桶拎出来,曾经与他日夜奋战的鸟儿正站在不远的树梢,“以后你们吃不上我种的桑葚啦。”二叔把桶翻过来,将那些小米匀匀称称的撒成了一个圆圈,铺在打谷场上。二叔蹲下来,看着田里发呆,鸟儿就像有灵性一般,它们飞到二叔边上啄食那些小米,丝毫不慌,那个时候二叔和鸟儿不再是敌人,反倒像是在最后一餐中告别的朋友。
在汽车轰起的尘埃中,二叔告别了家乡,把这片土地还给了大自然的主人。
癞 皮 犬
大约十五年前,我住在江边小城一个闭塞的街巷中。
这个街巷从大路上开出一条小道往里延伸,路口有一个水果摊和一家小餐馆,再往里走,是低矮的砖楼和自建的平房小院,我总是顺着小巷向大路走去,从没有想过往回走进巷子深处看看,直到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空出了一些无所事事的时光。
那天,邻居晾晒被子的旧竹竿斜斜的依在白墙上,卖香烛纸钱的老奶奶在铺出的摊子后面打盹,我绕过了阎王爷的泥塑像,迈过竹竿伸出的小脚,走进了落着梧桐叶的小巷深处。
一小片空地上,一个穿着红色小点点衣服的女孩子,正翘起小拇指,弯着胳膊跳舞,舞跳得很慢很笨拙,手腕环绕的动作像是唱戏,等我绕到正脸去一看,她木然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识,五官因为挂着蠢相并不好看,唯一可取是皮肤苍白光滑。
一旁开着门的小房是她的家,那是个勉强能称之为“房”的地方,从正房里搭出来的一小间,里面码着堆到房顶的废纸箱,纸箱边上空出一小溜地,摆上一张斑驳的床,床下也尽是捆起的塑料瓶,我依稀记起了她和外婆住在这里,邻居们偶尔说起孩子的父母,因为女儿的疾病早已各奔西东。
一条土黄带黑的癞皮犬卧在门口,它只看了我一眼,没有起身。
几天后,一个挑菜的小贩走进小巷,她沿路叫卖,那条癞皮犬走了出来,紧紧跟着这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妇人。
小贩夸耀着自己的菜好,她说:“我这个菜,和肉炒,不知道多好吃。”
老妇人看着菜,冷冷的说道:“么东西烧肉不好吃?稻草烧肉也好吃。”
我一笑便记了起来,这个老妇人就是上次那个女孩的外婆,脚边的癞皮犬来来回回也算是老相识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这些事,直到我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再见到那个癞皮犬。
有一天,我走到老妇人的小屋前,老妇人坐在那个堆满废纸箱的屋子门口,叉开腿,端着瓷碗,拿着双泛着黑色的木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吃一会就把端着碗的手放在膝盖上歇一歇。她的孙女正着迷了一般蜷缩在角落里,双手像上次我见的那般环绕着舞动。
“你的狗呢?”我问道。
“都怪我不该叫它,我要是不叫它,它就不会来。”老妇人也认识我,她黯下了眼神,说,“我拉着小丫过马路,阿黄也跟在后面,我们都已经穿过马路了,阿黄却还走在马路中间,我要是不叫它,它也就站住了,但是我当时害怕了,大声喊‘阿黄、阿黄’,阿黄听我叫它,它立刻就跑过来了,它向来都是最听话的,结果一个出租车开过来,开得多快啊,阿黄砰的一声,不在了。”
老妇人的眼泪流不出来,但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着。
“啊,那你们找那个司机了么?”
“司机下车了,可是人家也是个奔波劳累讨生活的人,一条土狗又能找别人赔什么钱呢?他道了歉,我让他走了。”老妇人平静了下来,宽大的衣服里,她的肉松弛地躺在一起,“本来阿黄还能看着小丫,阿黄聪明呢,它知道小丫傻,从不让小丫走远。”
“那么,你把阿黄带回来了么?”
“带回来了。”老妇人用筷子指了指碗,碗里的米饭上,卧着模糊地卧着一块肉。
我惊讶极了,说:“你们,你们……”
“肉是不能糟蹋的,狗肉也是肉啊。”
从那不久后,我搬离了小巷,再没见过那对外婆和孙女。偶然记起这段相遇,心头便莫名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