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桐城的那个下午,狂风浓云,正是初冬酿雨的时候。他乡日暮,黄昏时天上忽地下起甘雨来了,霏雨如抽丝,仿佛漫天织网要聚拢什么的样子。
夜饭尚啖,桐城朋友陈君、光君发来邀约,饭后带我们夜游北大街。聊起多年前的潜山之行,陈君仍记得西河夜游的那一次——仿佛是暮春吧?或者是初夏?——我们在街边随意的一处小摊饮酒,至灯火阑珊、星空疏淡方散。近些年,陈君创作颇丰,潜山之行给他留下了三篇佳作,都收入了他的集子。印象深的是他的《山蚂蟥》,后来他们似乎还弄了个名为“山蚂蟥”的公众号,可惜没有运行下来,成为了“消失”的一部分。
而我的心里,也仍然镂刻着桐城几年前给我的印记:有古风的老者,坐在山野的路边,吟哦《桐城歌》:
桐城好,
最好是龙眠,
碾玉峡前山水合,
山随宋人传。
而今,也只有文都,才会有这样的古风罢?
那是我初学作文时,到桐城拜谒老宰相墓,不记得什么季节——好像是茑萝花一路正红的时刻——路边一老者摇着蒲扇,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张半旧的竹榻,上面散漫地放着一些古旧的书,《桐城歌》和《九十九个半》便是我那一次的收获。此外印象最深的还到了碾玉峡,光君站在峡前的草莽间,背诵刘大櫆的《游碾玉峡记》。同游的还有别的朋友,这次联谊会上我就找寻熟悉的面孔,好像不见了侠,会写:“今晚的月光是有小脚的爬上露台后倒退着走,有贼女子的任性”的贼女子,一问,才知她定居杭州了。
久盼的甘雨纷纷落下,披着初冬的夜雨,我们一行十来人,从东作门走到紫来桥,又从紫来桥走回东作门,再从东作门走过北大街。除了一两个缓慢行驶的电动车,路上几乎不见别的人,或许因为夜,或许也因为风斜雨疏,街市里的动静和嚣喧,自然也少了许多。这其实很合我的心意。我们的脚步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季节正好,天气正好,时间又在夜晚,也正好,就是略嫌人多了。到这种有着历史感的古巷旧街,顶好是一个人,时间最好是秋冬,下着雨雪的天,或者有朦胧的月色的夜。试想一想,一个人想钻哪钻哪,摸摸砖,抚抚墙,读读碑文,看看树,穿穿小巷子,更可以漫无边涯地做做梦,发发呆,远远近近地想些什么,竟至忘记了季节,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这个人,直到灯影疏散,夜水微茫,发根浸湿……
“下雨了,快点走吧,前面到紫来桥上去走一走也好……”陈君在前面催促。
龙眠山在西北视瞰着桐城市的烟树人家,又垂下长龙似的龙眠河,滋润着全境。东作门幽深的暗影与楼阁,门外的空气清冷而寂静,紫来桥下的河水,在夜色里看不见流动,仿佛不停聚拢的时间,在厚实的《良弼桥碑记》的石碑前凝结,一种巨大的时空感忽地袭上心来。
历史总是通过时间来表达,在这里,时间表现为一座小桥,很短,却记录了桐城从宋元以来的历史,用一种特殊的“文字”:一块块残破的砖,一截截的断壁,一条条的石头——该要多少人,用多少时间,才能在冰硬的石条上碾下一指深的辙痕?
良弼桥的前身是桐溪桥,建于宋末元初,为一叫方德益的书生牵头所建。时间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其十二世孙方大镇又主持修筑东门大河段堤坝工程。如果这两人的名字你还不够熟悉,那么方以智、方苞你肯定不陌生吧?此乃引领清代文坛二百年的“桐城方氏”一门也。
桐溪桥被毁于战乱,乾隆二年,河上又再起一石桥,此乃良弼桥也。张廷玉曾题《良弼桥记》。此次修桥盛事世人将其刻在石碑上,为《良弼桥碑记》。石桥再次被毁于战乱,连同我今天所见到的石碑也消失于桐溪的泥沙之中达270余年。一坐不过五十米的小桥,建了毁,毁了又建,走过很多灿若星辰的政治精英和文化大儒:方以智、方苞、姚莹、姚鼐、张英、张廷玉……也走过无数的普通人,如草茎一样踯躅于人世——如此深的车辙里,有他们的勤奋与上进,也有多少的纷争、不甘与小心机啊,可是一样也没有留下来了,除了作为时间符号的一条条深奥的印槽,让人心惊胆颤的印槽。
时间真是个奇异的“物质”——如果认为时间是物质的话——那么构成时间的材质是什么呢?我有时想,时间意味着“消失”啊——消失的一个一个活鲜鲜的生命,以及生命里所拥有的一切:爱恨,奔波,理想,以及各种算计和小得意。可是时间又是绵延不绝的,是有嚼头的,就像母亲晒的萝卜干,越嚼越有味道,从方德益到方苞,时间就是一条藤上结的瓜,瓜瓞绵延,簪缨不绝——所以说,老辈人说得不假,修桥补路是积德,人多做善事总是好的。
过去的时间过去了,来的时间还在不停地来,此刻,我们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又走在了北大街的“时间”里。紫来桥带给我的关于时间的遐想此刻并没有停下来,反将我引向更宏大的空间。
全长不过1100米的旧街,夹在现代化的高层建筑之间,如此短的古巷,谁会料到,这里曾经是桐城自明代以来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方以智、姚鼐等多少达官显贵和名门望族都曾生活于此,其间的某种吸引人的气息,有的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相比于前后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旧街昏暗、逼仄、矮拙。在这巨大的冲突面前,在这显而易见的“消失”面前,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人在宏大的时间里面充当什么的问题。今与古,热闹与遗忘,繁华与落寞,年轻与衰老,新与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无缝地连接在一起,叫人奇异得不知说什么好。
存在与消失,创造与毁灭,这个话题似乎过于宏大,让我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啊,在历史面前,每一个“我”实在太渺小了。人看起来很强大,可以种草,也可以锄草,可是谁能说,脚下的草根不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扎进这片土地的?
而正是这片草根,带着我走向巷子的深处,更深处,前面灯火依旧,路口有光,虽然我无法断定,我走向的是另一个“消失”,还是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