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为《红楼梦》二十一回笔记。列位可还记得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里那袭人要宝玉许诺的几件事否?袭人曾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搽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
大约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买了一台电脑,特别喜欢上网聊QQ,酷爱与群里的女性聊天,妻子见了,带着几份醋意嗔怪:“你一天正事不做,尽在网上逗猫惹草,简直不像一个正经男人!”如今读到《红楼梦》里袭人劝解宝玉的这段话,回想过去,突然感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温馨。
生命就是那样奇怪。青春年少时,总有一些莫名的痴病:看见花儿粉儿,有一种喜爱之情;又有一种对异性亲近的冲动。这或许是成长的烦恼,生命的激情罢。只是贾宝玉却又与常人有所不同,——他爱一切美好的生命,尤其是年轻的女性,他那种痴痴的情感超越了世俗的眼界。
然而在袭人及正统思想人的眼里,贾宝玉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人了,应该懂得许多人伦之礼,百事应收敛一些,不应该总与小女生们一起厮混,恐有失伦常。
看来世间之人,只以自己的思想度人,却不明白他人的心思,所以很多时候,人们只看到他人的缺点,却看不到他人的优点,徒增莫名的烦恼。
所以袭人哪里能明白贾宝玉对女孩子的爱怜,是出自于对生命的尊重,是一种超越物欲的伟大而崇高的情感呢?
本回里借袭人娇嗔与平儿的软语,诣在对比贾宝玉与贾琏欲望的不同之处,——一种是纯洁的痴,一种是性欲的狂。作者赞扬了贾宝玉那种高贵而纯洁的痴情,讽刺和批判肉欲的丑陋和可笑,也或许作者给大家提出了一个深层的问题:
在人世间,到底是精神的世界重要?还是肉体的满足重要?
二
我为什么把贾宝玉对女孩子的痴情看成是一种欲望呢?心理学上讲欲望是人的心理到身体的一种渴望、满足,它是一切动物存在必不可少的需求。一切动物的基本欲望就是生存和性的需要。
也就是说人的欲望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需要。人作为动物,首先应该满足的是生理的需要,才有精神的需要。所以精神的需要高于生理的需要。现实中,人们对那种为满足生理需要而疯狂追求,以致犯罪的人,总会用一个词来形容:“衣冠禽兽!”
——人的兽性在什么时候展现出来,一定是肉欲的满足。
所以我读到贾宝玉在这一回里去林黛玉房间里,眼见了史湘云的睡姿,居然带着一种怜爱之情时,就感到非常吃惊:他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肉欲的想法,只有爱慕与欣赏。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和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䌷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
黛玉为什么要盖得严严实实呢?因为她身体虚弱,经不住夜来风凉,所以如此。再看看史大姑娘,黝黑而长长的头发,红色的被子,白如凝脂的膀子,金黄的手镯。黑、红、白、黄,从色彩的角度上看,明暗对比,鲜艳夺目;美丽而健康,光彩照人。此情景换作任何一个有欲望的人看来,无不是一种引诱?
而贾宝玉见了又怎么样呢?“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多么温馨!又多么地温暖!没有世俗的欲望,给予的只有亲切的关怀。或许是宝、黛、云三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宝玉对湘云的情感,就像一位亲哥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感。
然而贾宝玉对史湘云又带着几分留恋和不舍。他用史湘云洗过脸的脏水洗脸,又叫史湘云给他笼头。湘云初始不答应,后来经不住贾宝玉的软磨央告:
“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原来宝玉在家并不带戴冠,只将四周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成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儿。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叫人拣了去,倒便宜了拣的了。’”
这一段话描写了一种温馨的画面,似曾相似。第八回贾宝玉去薛宝钗那里谈到金玉奇缘后,临走时林黛玉给贾宝玉戴帽子笼头发的场景,是不是令人同样感到温馨、温暖呢?如果贾宝玉是作者的化身,我想曹公每每写到此处,他一定面带着幸福的微笑,——一个充满活力、美丽大方的少女给自己梳头束发,把青春的温度和体香留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亲切的情景,一定会让人终身难忘。
也许细心的读者会产生另一个疑问:“史湘云与贾宝玉这样亲切,为什么林黛玉却怎么不生闷气?而薛宝钗只要稍有行动,黛玉就会感到紧张和有所猜忌?”
史湘云性格活泼开朗、直爽,说话做事不会计较和功于算计,所以让人一眼可以看到她的真正目的。而薛宝钗不一样,她深沉而理性,轻意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做事圆润而考虑周全,所以让人总看不透彻。林黛玉所担心和焦虑的就是薛宝钗的为人处事,再加上有“金玉奇缘”之说,所以林黛玉针对薛宝钗的计较,是有道理的。
三
然而袭人的计较却更现实和直观。她是丫环,虽然与宝玉最为亲近,然而身份低微,自己没有林黛玉的才华;没有薛宝钗的机智与家世;也没有史湘云的豁达,她唯一的希望只想未来作为小妾的身份陪伴在贾宝玉身边。
所以她对贾宝玉无微不至的关怀,小心翼翼的侍候里,是带着自己的欲望去的。当她来到黛玉房间,看见贾宝玉已经梳洗了,而且还是史湘云及黛玉的丫环侍候的,她一下子感到了危机和紧张。
她带着醋意回到屋里,此时薛宝钗正好来了,她问宝玉去哪里了,袭人带着几分生气说:“‘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
袭人只顾着埋怨和生气,而一旁的宝钗却听者有意。袭人觉得贾宝玉已经快成年了,不能不遵守伦理道德,每天与林黛玉和史湘及其它小丫头厮混,传出去名声一定不好听。二者如果贾宝玉在贾府中声誉不好,她自己作为大丫头,也有一定责任;三者是她自己认为在大观园众多丫环小姐中,她是对贾宝玉最体贴的一个,她未来的身份是小妾,所以她有理由劝解贾宝玉,也有资格生贾宝玉的气。
但薛宝钗此时并不这样想。我读此段文字时,细细猜测过薛宝钗的心里,加之作者写得含蓄而隐晦,又有指点读者探究的意味,所以从薛宝钗此处的“闲语”、“套问”,宝玉来了,她方出去,以及后来袭人的冷笑,宝玉深为骇异可以猜想:在这里,薛宝钗为了使袭人规劝贾宝玉,一定向袭说了些什么,或者给袭人当了一回参谋,所以贾宝玉回来,袭人不仅在言语上对他表示不满外,而且从行动上便不理睬贾宝玉了。
这一段公案,贾宝玉还不清楚,但薛宝钗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如若不是,当宝玉回来的时候,她不会忙着离开,——她知道袭人马上会对宝玉采取一种无声的对抗,而他根本不想搅进这个局里,只想置身事外,作旁观者清。
四
贾宝玉回来先是受了袭人一顿闷气,已经骇异,然后袭人独自侧睡,不理宝玉,采取冷暴力的手段,无论贾宝玉如何央求,她只管合眼不理。贾宝玉此时就更加无奈了。
按道理说袭人是不会耍小姐脾气的,更何况她是丫头,根本没资格。然而她们都知道贾宝玉的性格,不会把她们当丫头看,贾宝玉对大观里的女子一向服低作小,以一种宽容的心态对待,所以大观园里所有的女子都希望去服侍贾宝玉。比如后面要写到的柳家女儿。
我想在众多人的眼里,觉得贾宝玉除了形象俊美外,应该一无是处,是一个好欺骗的主子。《红楼梦》的一个重要思想,是借贾宝玉对众女子的态度,来批判几千年来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与束缚,把女人的地位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贾宝玉的心中,每一个女子都是纯洁而美丽的。所以他对每一个女子的生命都有一种怜爱与珍惜。然而人的生命又各有不同,每一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生命历程,以及对生命和社会不同的理解。所以这给作者或作者笔下的贾宝玉带来了情感的烦恼和困惑。
要怎样处理好自己对每一个女子的关系,或者自己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困扰和烦恼。这是袭人无声的抵抗中,给贾宝玉带来的一次深沉地思想斗争。
所以“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自己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到了晚上,又喝了两杯酒回来,见屋里冷冷清清,不似往日那样打闹嘻笑,一个人对灯,更没兴趣,便胡思乱想:
“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要拿大作上人的光影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胠箧》一则。”
看过许多关于贾宝玉读《南华经》这一段的解读,许多人特别指出“绝圣弃智”是对儒家思想的批判与对抗。但贾宝玉却从人对外界事物的感知觉来探讨,——外界的事物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直到神经中枢,就会产生对外界事物的情感和情绪。
所以贾宝玉从这一段经文里读到一种特别有趣的意味,他结合自己目前面临的困惑,给予了另一种解读:人的美貌和才华让人动心移情,人一旦动心移情,不免给人留下口实,带给自己的只有烦恼和困惑。所以要回归平静的状态,就应该使那些女子没有美好的容颜,使她们才华平平,没有吸引人的地方,这样像袭人或者其它丫头们就不会说闲话或者生闷气而不理我。——那容貌和才华,似乎是一张大网,人一旦进去了,却无法自拔。也就是说,要想人没有七情六欲,就得使这个世界首先不要有引发情欲的东西存在。
当然有时候你会为贾宝玉这样的逻辑感到可笑,——有一次我在公园里闲坐看书,一个老太带着约摸三五岁的小孩子玩滑滑梯,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哇哇”大哭,老太见状,一边哄小孩止哭,一边拍滑梯扶手道:“乖,宝宝别哭,看看奶奶打它!打死你个滑滑梯,把我幺儿摔倒了!”小孩子果然不哭了。然看此处宝玉续《南华经》的理解,如老太逗小孩子如出一辙。难怪林黛玉早晨来怡红院,见了贾宝玉的续写,又气又笑。
她所气的是,贾宝玉不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把她的一片真情当成了烦恼来看;她笑的是:明明是人的欲望,却埋怨引起欲望的对象,还真正是可笑之极。
但是我们在笑贾宝玉孩子气的同时,也许会有所领悟,——人都是在不断地对外界事物的认识过程中成长起来的,能从对事物的认识中得到心灵的解脱,走出困惑,不走极端,说明此人具有豁达的心胸和自我领悟的灵性。至少他不会深陷于外物的诱惑中无法自拔。
五
这一点贾琏是没有的。他的眼里心里,都是外物引发的欲望,这种欲望使贾琏在整部红楼梦的形象都显得不那么光辉,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感到恶心。
比如这一回里他与多浑虫的老婆之间的淫色之事,让人看到肉俗暴涨之下,人性的丑陋和不堪。
那时候他与凤姐的女儿大姐儿出水痘了。我小时候听婆婆说,小孩子出水痘不得出门,怕吹风,风一吹,水痘的痕迹就会留在脸上,坑坑洼洼,乡下人俗称麻子。
根据当时风俗,荣府对于孩子出水痘就更加讲究了,不仅请医生在家专门治疗,还得在家里要请神供痘娘娘,不得有男性进入。
于是贾琏便只得搬出内室,在外室居住,而且长达十二之久。
“那贾琏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
列位,你们看看贾琏的欲望是多么强烈。对比前面贾宝玉见史湘云的睡姿,贾琏的肉欲是不是多么令人倒胃!一个是真情,一个是真欲。欲望的追求往往使人迷失心志,甚至于压抑人性至变态的地步。这里写贾琏的欲望不仅是针对异性,而且还针对同性,看来他在满足个人色欲方面,是多么的不堪和浑浊啊!
正好荣府里有一个厨子叫多浑虫,我想作者的意思应该叫他“多浑帐”,他是个什么人呢?——“极不成材破烂酒头。”也就是这个人只好酒食,其它一概不管。
不想这个多浑虫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今年才二十岁,也有几分人材,又兼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
这里写的挺有意思。一个淫态浪言,压倒娼妓;一个是丑态毕露,难舍难分。看看这一男一女,被欲望熏烤的那颗心是多么地如饥似渴!在肉欲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伦理、道德及君子之风、圣人之言。此时更不可能讲什么仁义道德。
在欲望面前,人更像动物,也许比动物更直接、更丑陋、更残忍,也更虚伪。
所以当十二天结束后,平儿在给贾琏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一束女人的头发后。他怕平儿告诉王熙凤,一下子便“心肝儿乖乖肉”的乱叫,——那种乞求的声调,读来仿佛就在耳边。当见平儿一大意时,便突然从平儿手上抢了那束头发,放在鞋子里。此时平儿便咬着牙骂:
“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让撒谎呢!”
细细读平儿这句话,似乎骂的不仅仅贾琏,那些为欲望而追逐的人,哪个不是两面三刀,过河拆桥呢?
六
作者在这一回重点写了两个丫环,袭人娇嗔规劝宝玉,然而她岂能懂宝玉的真实心里呢?平儿软语救了贾琏,却难救得那颗欲望的心。
这两种场景的不同,让人看到人性的两种对立面:一种是美好的——善良而真诚;一种是丑陋的——虚伪而凶残。
至于每个人该选择哪一种,需要各自去领悟。
2021年9月9日于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