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隐入尘烟》说几句。
在我看来影片从正面和侧面呈现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图景:一种是人的苦难,一种是驴的幸福。对于人的苦难和驴的幸福比起来我显然更是垂涎后者。因为人的苦难尤其底层人的苦难早已是见惯不惊,随便翻开历史或是在微博里朋友圈里打个转儿,你会发现生活中的各色苦难远比马有铁的苦难有过而无不及。对于苦难本身,“恻隐心”已然犬儒,除了惯用“以羊易之”的搪塞伎俩来按下不明就里的正义感之外,别无他法。也就遑论孟老夫子的谆谆教诲了。更何况结尾的字幕君又掷地有声地告诉我说马有铁最后的戏码照例是“大团圆”式的喜极而泣,这就更加明证了我在近两个小时里对苦难的“耍心眼”式的解读是多么得幼稚。就像我小时候看《西游记》初起时唐僧的苦难总是让我悲痛不已,后来菩萨见多了,想着菩萨总能搭救,也就对唐僧的不幸与我玩丢手绢时被擒获的惶恐等而视之了。
既然人的苦难同样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不足以挂齿或者说终归是要隐入尘烟的,那么驴的幸福想必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间烟火。这头西北地区最普通的杂色小毛驴以落落大方的本色出演,以沉稳、恰如其分的演技贯穿于整部影片。假如电影节的某些奖项能破个旧俗不拘泥授于人类的话,它完全可以在奥斯卡获颁个最佳配角奖。虽然它在马有铁三哥的眼里总以“赔钱货”的样子自居,也曾因为驴脾气的鲁莽遭到过殴打,抑或是在贪嘴吃了玉米幼苗后被贵英诅咒“遭瘟”;但它的处变不惊、无忧无虑、被施以最朴素、最真挚的关爱,都与马有铁、贵英苦难的炎凉世态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我冠以它“幸福”的理由。它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它名正言顺地获得了自由,这种自由一经马有铁郑重授予便于法有据、于情有真了。
马有铁失去贵英后哀莫大于心死,当他决意要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不只是卖粮还债来体现一个好人的有始有终,还用对驴的自由的庄严宣告来诠释他一个圣人的终极关怀。在宣告仪式上他奋力地扯下了套在与他风雨同舟多年的小毛驴的笼头说:怎么还不走,受人指使还没够吗?这句满含对命运真知灼见的告文其光辉程度不逊色于亚伯拉罕林肯的《废奴宣言》。看到这里我如鲠在喉,曾几何时我也想扯下自己的笼头来个“老子不伺候了”以快己心,可戾气去了没一半就又四平八稳地乖乖把笼头套了回去。在没有贵英之前小毛驴是马有铁的最亲近者,抑或是他们兄弟分家马有铁分得的唯一财产。可他并没有把这头小毛驴仅仅视为一头牲畜,他把它作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来与自己相依为命。当小毛驴无辜挨打时他默默的喂食安慰;当小毛驴贪吃毁苗遭骂时他以朴素的自然主义哲学语言为它引入辩证法予以开脱;甚至当贵英无力为他分担田间劳作时,马有铁竟然以驴的价值高于贵英的价值来撒气类比。这些都足以看出马有铁对小毛驴的深厚情感,所以他才会在告别人世时还驴以自由,把他对自由的理解与渴望寄托在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至亲者身上。
这里暂且不论驴自由了以后将会怎样,因为娜拉出走的伟大意义正是在于她执意迈出大门的那一步。我对驴的幸福的定义也正是在于此,它获得自由的那一瞬间随着一声庄严宣告,驴的自由便上升到了法理的高度,它的物质属性和驴性便有了清晰的界线,使我们在对驴的认识上也迈出了“质”的一步。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有铁的这头小毛驴是前无古驴的。无论是细数艺术史中的客观描写对象,或者是生活中的确有其驴,这头小毛驴在驴界或者是家畜界乃至动物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小说《生死场》里的那匹老马劳作一生,最终还是逃不了被生活所逼迫的王婆送去挨刀的下场,尽管挨刀的路上有阳光、有花香;歌曲《三套车》里的那匹老马按照现在的价值观虽说是傍了大款,可侯门深似海,赶车人留下的伏笔依然是苦难在等着它;神话《八仙过海》里张果老的小毛驴坐骑,尽管是跟着主人沾了仙气儿,可终究还是一个胯下之物。纵观以上所述之马驴,它们挨刀也好、傍大款也好、成仙也罢,都是一个个人身依附者,它们都是物的“那一堆”。而《隐入烟尘》里的这头小毛驴它却是驴中的“这一个”,它以一头自由驴的存在价值和符号意义形象鲜明地走进了艺术史的殿堂。
走出电影院人的苦难和驴的幸福这两幅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交相辉映,让我莫名的冒出一种生不如驴的感觉来。可转念我又想,万幸的是驴们并没有随我们一起进入文明,我用人性去揣测驴性,把人的价值观投射在驴的身上,驴会认同我们老祖宗的“忠恕”之道的吗?“己欲立而立驴,己欲达而达驴”?“己所不欲勿施与驴”?不知道驴又是个什么态度,也许自由驴根本就不愿进入艺术史,在它们的眼里有阳光草地就够了。那么幸福和自由是驴之所欲吗?幸福和自由的正比例关系驴会认可吗?但愿我和驴在自由这件事儿上能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