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青玉,周展有点累,他把自己扔到床上,枕着手臂,望天花板。午后的阳光从窄小的窗子射进来,光柱横穿过房间,密集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着。他闭上眼睛,光柱立刻消失,等他睁开眼睛,光柱又横在他的面前。他知道,只要他不搬出这座房子,这光柱就会出现。
依依报名参加援鄂医疗队那天,两人在这间屋子里长谈,从午饭后一直谈到下午四点多,光柱从窗户射进来,横在两人面前。
“讲真的,我不太想去。”
“那就别去了,医院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
“……”
“爷爷的意见呢?”
“爷爷也不想让我去,说太危险了。后来,他又要我去,说不用管他,反正他老了。”
“要是能不去,就不去吧,毕竟爷爷就你一个亲人。哎!我要是护士就好了,可以替你去。”
“先看看再说吧。”
周展知道,依依不是女强人,也不是热血青年,她心里更多的是与世无争。母亲另寻所谓的爱情,父亲的车祸,都令她心灰意冷。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坐在床边,看着窗户射进来的光柱发愣,看着尘埃翻来滚去,最终不过是尘埃,什么都不算。如果不是爸爸去世,她甚至连爷爷都不想照顾,只想一个人默默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一次,她突然问周展什么样的爱情才算好,又问周展以后能不能和她一直走下去。周展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不想追究爱情的真谛,他只想就这样一辈子陪着依依,好好上班,再业余挣点小钱。他相信依依是真心爱他。他也相信自己能够令依依幸福,但是如果有一天,依依像她妈妈那样突然厌倦了,他也认命……
周展不敢再想下去,他本不相信命运,但是依依的离世令他无法给自己交代。
“阿展,物流又来送货了。”炳爷在院子里喊他,他只好起身去收货。
收完货,刚洗了手,青玉便打电话过来:“周展,我的手表忘在你屋里了,你帮我收起来。”
“我找找,下次送货时给你带过去。”
“不用不用,先放你那里吧,我下次还去花田参观呢,到时候再拿也不迟。”
周展听罢,只好答应了。挂了电话,他回屋一找,果然看见手表在桌子上,便收进抽屉。
他没想到这一收,就是半年。半年来,青玉都没有来找他,但是白玫瑰依旧准时送,青玉对他也越来越熟,越来越随意,有时候还一起吃饭,喝咖啡。
一天晚上,周展在青玉的花店里吃晚餐,青玉开了一瓶乐福干白葡萄酒,觉得不过瘾,又开了一瓶小支威士忌。饭后,青玉目光有些迷离地问周展:“能走吗?”
周展酒量大,他不担心:“这点酒不算事儿。”
送周展出店门的时候,青玉突然问他:“那个……你怨不怨耽误依依治疗的那个警察?”
周展心里一愣,随即回答道:“这个没什么好怨的,治疗谁都是一样。”
青玉“哦”了一声,拍拍周展的摩托车后座:“去吧,炳爷还在等你。”
周展骑上车,疾驰而去。
临近五一黄金周,依依花田的生意火爆起来,几乎每天都要送两三车货,隔三岔五还要买一车花苗和肥料回来。周展很累,但是很踏实,很快乐。晚上,他算着一天的收入,离翻修房子所需的金额越来越近。他答应了依依,要好好挣钱,帮炳爷把房子翻修一下。
记完账,周展正要去洗澡睡觉,青玉来了电话:“周……周展,你过来……接我,我喝多了。”
听口音,周展感觉到青玉醉得不轻,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酒味儿。他不敢怠慢,赶忙问道:“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在香……蜜湖酒吧,老……老地方。”
对于青玉,香蜜湖酒吧是老地方,可周展很少去酒吧,并不知道酒吧在哪里。挂了电话,他赶快搜地图,找到定位,开摩托车赶过去。
香蜜湖酒吧并不在香蜜湖边,而是在海边的码头旁。周展七拐八拐,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离老远,他就看见青玉低着头坐在门外的花坛边,一头大波浪垂下来,在灯光下像瀑布。他赶忙停好车,把她扶起来:“你跟谁喝的?怎么喝这么醉!”
青玉仰起头,看着周展,故作镇定地说:“我自……自己喝,没怎么醉。我只是一个人怕找……找不到家。”
“还没怎么醉!都这样了。能坐摩托车吗?”
“当……当然可以。我以前在上……海,经常坐摩……托车。”说完,青玉试着站起来。周展把她扶到车旁。周展刚上车,青玉忽然一跃坐上了车后座,一把抱住周展的腰,整个人都贴到了周展的后背上,周展一个趔趄,总算稳住了摩托车。青玉趴在他肩膀上喘着粗气,酒味里夹杂着诱人的香水味儿,他心里一热,马上又镇定下来,提醒青玉小心坐稳,启动车子出发。
一路上,青玉在身后晃来晃去,周展不敢开快,等回到花店,已经是十一点。他把青玉扶进屋里,倒了水给她。青玉坐在沙发上,醉眼迷离地看着周展,用手指头示意他坐下。周展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劝青玉早点睡觉,好好休息。青玉喝了一口水,指着周展说:“周展,你知……道依依救的警察,是谁……吗?”
周展一愣,摇了摇头。
青玉又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咽下去:“那个警察就是我……男朋友,他是第一批援鄂警察……本来……等他回来我们就准备结婚的。”
“啊!有这么巧的事儿?”
“不是巧,是……他告诉我的。他说清泉有个叫张依依的救了……他的命。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找找她的家……看看能为她家里做点什么。他也是清泉人,部队复员后在上海落户。”
对于青玉的话,周展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又深信不疑,内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等他再想问什么,青玉突然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好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天不早了,回……去吧。”
周展看看时间已经很晚,只好起身告辞了。
回到花田,周展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依依的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拿起照片擦了擦,把它收进了抽屉里,过了几分钟又拿了出来,重新放回桌面上。依依出发前那晚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阿展,我想好了,还是去吧。特殊时期,前线需要人,我不想余生因为做过逃兵而后悔。”
“那……那就去吧,尊重你自己的内心。只要你想做的,我都支持。”
”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顾爷爷。”
“放心吧,一辈子都会照顾好他。”
没想到,依依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依依病危时,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医院同意周展穿着隔离服去见她。但是两人隔着厚厚的玻璃,如隔着一座大山。近在眼前,却无法拥抱,只能看着依依靠着被子,用手机有气无力地跟他说话。此时,依依像是即将被召回天庭的仙女,只需要上天一声令下,她立刻就会化作一朵白云,从周展的世界里飘走。事实上,依依也心如刀绞,她在等待,等待随时被上天召唤。她已经疲劳得说不出话,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哪怕喊一声周展。她只能闭上眼睛,靠在被子上,任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出于安全,医院下了逐客令,周展只好忍痛离开,一路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没想到,那隔着玻璃的一面,竟是生死离别。连火化前的最后告别都未能如愿,武汉解封后,他等来的是依依冰冷的骨灰。
周展就这样一直坐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炳爷的咳嗽声,他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也懒得脱衣服,爬上床,和衣躺下。
中秋节前夕,秋风刮得强劲,花田里的盆栽表旱严重。周展要带炳爷复查身体,早上出门前浇了一遍透水,等他回来,向日葵和万寿菊早已耷拉着脑袋,等待救命。他刚要去浇水,青玉打来电话:“周展,我要回上海了,现在机场。”
周展“嗯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赶忙问道:“啊!那啥时候回来?“
“这个嘛,没想好回不回。“
周展心里一阵不安:“哦!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要看缘分啦。好了,我要安检了。拜拜!”
周展没来得及问青玉为什么突然回上海,电话就挂了。他觉得青玉最近变了很多,不像刚认识时那样温声细语,说话做事都比以前爽快利索。放下电话,他摇了摇头,到花田浇水去了。
这几天,周展情绪有些低落,左眼老是跳,他预感会有事情发生。中秋节后第三天,他突然接到青玉的电话,说她现在回清泉,马上起飞,到了清泉就去花田找他。事情跌宕起伏,令周展有些措手不及,心里像过山车。他预感青玉有事儿要找他,或许,青玉会向他表达什么,在几次相聚时,周展就隐约感觉到这种气味儿。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从上海回来第一天,青玉便向他说出了一个令他吃惊的事情。
青玉是在下午四点到达机场的,周展接到电话时,她已经下了飞机。虽然一年多的相处,两人之间已经很熟,但周展仍然有些紧张,他把花田的小路收拾好,把烂花盆都集中到墙边,然后收拾屋子。屋里的杂物很多,花盆,包装箱堆了一地,费了好大一会儿才清理干净。擦桌子时,他的手触碰到相框的瞬间,心里一颤,拿起相框擦干净,放回去。收拾完屋子出去后,他望着花田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屋,把相框放进了抽屉。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抽烟。
周展坐在门口,花田里的花儿在夕阳下灿烂多姿,像在接受他检阅。随着花田生意越来越好,他越来越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看风景了。夕阳像一个浑圆的大球,慢慢滑向天边,灿烂的晚霞烧红了天空,天空显得空旷,宁静。
夕阳滑到地平线以下时,青玉到了花田。她拿出来一包礼物,告诉周展是给炳爷的。又拿出来一个剃须刀,是给周展的。把剃须刀放到桌面时,她发现相框不见了,心里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走,出去吃饭。回来给炳爷打个包。”
“不用打包,炳爷最近生活节奏有些紊乱,下午五点就吃完饭了。”
“那就走吧。”
说完,青玉出了房门,周展紧跟着也出来。
上了车,青玉并不启动车子,用染了红指甲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周展问她咋不开车,她扭头看了看周展:“来,坐前面。”
周展只好下车,坐进副驾室,青玉这才驱车上路,赶去香蜜湖酒吧。
自从上次喝醉后,青玉再也没有到过香蜜湖酒吧,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酒吧老板和服务员对她的印象,当他们下车走到门口时,服务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美女,好久不见了哟!”
青玉迈了一个大步,指着周展说:“好久不见,这次给你们带来一个靓仔!”
说完,两人进了包间,等服务员上了披萨和啤酒,青玉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跟周展碰杯:“来,为我的归来干一杯!几天没喝酒了。”
青玉高兴,周展更高兴,两个酒杯“砰”地碰到一起,啤酒溅出,顺着杯壁流下来,青玉赶忙猛喝一大口:“好酒!干了它!”
说完,青玉一饮而尽,周展劝她慢点喝:“慢点喝,这可不像刚认识那会儿的你呀!”
“唉!如果不经历曲折,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装深沉。”
“我就奇怪了,好端端的上海不待,你为啥大老远跑到这个小城市来开店?”
“想听我的故事吗?”
“愿闻其详,说说听。”
“那你陪我喝三杯。”说完,不容周展接话,青玉一口气干了一杯,举着空杯子示意周展喝酒。周展也一饮而尽。
周展切了披萨,递给青玉,劝她先吃东西。青玉也不拒绝,一边吃一边还递给周展一块。
吃完披萨,青玉果真倒满酒,跟周展连喝三杯。青玉把身子靠在圈椅的靠背上,深情地看着周展:“周展,……我知道你一直在猜我为啥买白玫瑰,也好奇我为啥在墓地旁种白玫瑰,这我能感觉出来。”
周展看着这个充满疑问的女人,似乎感觉到要揭开谜底了,他想知道谜底,又有些害怕。但是不管他如何想,青玉还是向他说出了另外一个谜底:“他出院后,一直跟我说一个护士多么漂亮,多么敬业,为了救治他不幸感染。等疫情结束了,一定要去探望,以表感激之情。每次说起依依,他的眼睛里都放着异样的光芒。我……我还吃过醋。”
“那……他来过清泉吗?”
青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酒:“没有,没有来得及。不,也算来了。”
“也算来了?什么意思?”
“武汉疫情结束后不久,他就被派去支援另外一个城市,没想到也被感染了……”
说到这里,青玉停了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被依依救了的命,他又还给了社会。”
周展想起上次青玉说的那句“这都是命里注定的”,觉得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命运的安排。他端起杯子,跟青玉碰了:“那个墓地……”
“是的,是他的。临死前,我也无法进医院陪他,他发了微信给我,说他告诉父母了,万一他扛不过去,就把骨灰埋在清泉。”
“那这白玫瑰是……”
“他喜欢白玫瑰,我也喜欢白玫瑰,我在他的墓地周围种白玫瑰,纪念我们的感情,也纪念一起走过的日子。”
说完,青玉和周展都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屋子里只剩下Memphis Minnie的《深入小巷》音乐在回旋,布鲁斯音乐的声音不高,但是能穿透心灵。
过了好一会儿,音乐换成了的士高,窗外的灯光也更加暗。有人开始到舞池跳舞,男人拼命摇着身子,女人甩着头发。青玉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很享受,她提议去跳舞:“我们也去蹦一下好不好?”
周展立刻响应,起身离开座位。出了房间,周展在昏暗中捉住了青玉的手,牵着她走下舞池。或许是彼此倾诉了藏在心底的心事后,两个人都很轻松,青玉双手扳着周展的肩膀,尽情地摇着,大波浪长发扫在周展脸上,令周展很亢奋。途中,青玉停下来,对周展嘻嘻地笑笑,大声说:“我的手表还在你屋里呢!”
周展抚了抚她的头,也大声说:“你一定是故意放那里的。”
青玉“嘻嘻”一笑,两个人继续摇,身影淹没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