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荆楚网文学版块发起“网络文学大家谈”,新散文首席版主元辰老哥叫我也去凑凑热闹。这个活动很好,大家互为他山之石,谈见解、发牢骚,我很受益。于是一时兴起,就这些年爬格码字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大放厥词一一盖我本一孔之见,又无主旨,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所以只能叫厥词。现在重新再读,又觉得当时的厥词,还能代表我现在的观点,于是稍作整理补充,拿来与朋友们分享。只是我认为文学就是文学,文学并不因为前缀一个"网络"就改变了性质。所以,我就不限于网络文学了,随便谈。
在写东西的人里,草根出身比较多。相对科班出身,叫草台班。草莽出英雄。历史上大作家草台班出身的不少。草根的优势很多:贴近百姓、有生活、语言生动鲜活、脑袋里框框少。我喜欢草根作家的自然、不做作。但是草根出生不能永远做草根,要根而草,草而兰、而菊,那才好。当然,草根成才更需要学习。
说到学习,现在有很多写作培训班。应用写作是可以培训的。各类公文,都是有一定格式、一定要求的“八股文”。不培训,写出来的公文不符合行文要求。但是文学创作是否能够培训?我比较怀疑。比如在一个大学的中文系设置一个“作家”专业,批量性地培养作家,我觉得并不靠谱。把作家们弄到中文系里去补补中文底子,倒是靠谱的事情。沈从文先生早先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开过写作这门课。但是据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介绍,沈先生的写作课也没有什么写作理论,只是让学生写,然后他来评。沈先生的写作课最后教出来几个作家,似乎没人统计。其实也不用统计。因为他是写作课而不是作家班。
文无定式。具体怎么写,是不好讲的。因为无论题材和手法,标新立异、写人家没写过的,才是文学不变的追求。创作者,开创之作也。你都成教材成套路了,还开创什么?
所以我要解释一下:我说的学习,是向生活学习,更近似于"练习″。是多看、多写。
多看,首先是看身边的生活,是参与生活,观察生活观察人。比如看路人打架、看家人斗嘴、看工匠做事、看儿童玩耍......边看边在心里“写”,以后在纸上写就如临现场了; 其次是看人家怎么写,找一两个自己喜欢、投缘、在文坛有定论的大作家,把他当成能够影响自己的“文学情人”,精读几本他的经典作品。所谓潜移默化,我个人是深有体会的。先学他,再跳出来做自己,很多文学大家都是走的这条路; 还有就是多看书,看杂书。作家应该是杂家,是“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知”。知识越广泛渊博,写起东西来旁征博引越顺手,越具有知识性和逻辑性。
说明一下,我说的杂书,是指文学作品以外的书。搞文学创作,读几本自己感兴趣的经典文学作品,读精,读透,就够了。人家传说哪个作家不得了,我也许会找一本他的书浏览一下,但绝不深入。我怕看的作家、作品太多,就把自己看没了。有那个时间,不如多写点东西。余华说,他写小说就是找来一本人民文学,看了几篇,晓得怎样说话怎样分段怎样打标点符号了,就开始动手写。结果他成了大作家。文学作品看得太多的人,大概只适合当老师或评论家。
多写,就是养成写随笔随感的习惯,来保持语感、记录素材。更重要的当然是多写完整的作品。熟能生巧。看多了,写多了,有了积淀,慢慢就会上路,不能着急。这是老生常谈,也是实话。
还有一种重要的学习,那就是交流。有些刊物、机构经常举办创作笔会或研讨会,把作家们找到一起切磋交流,互相学习,是很好的学习方法。现在网络上、朋友圈交流学习也很方便,只是互相吹捧的多,说实话提建议的少,风气比较浮躁。结识几个志同道合、最好比自己还要强一些的朋友,经常相互批评讨论一些作品,才是真正有益的事情。白居易的《与元九书》,我百看不厌。原来大诗人之间是这样交流。难怪诗的高峰出现在唐朝!
我相信天分。文学家有两种,一种七分天分三分勤奋;一种三分天分七分勤奋。绝大多数文学家是后者,是靠勤奋而成家的。当然那三分天分很重要。如果完全没有天分,就不要往写作这条路上走了。
勤奋的文学家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所以要想成功,就应该把有限的精力专注于一点,不要涉猎太广,以致照顾不过来。笨而有效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和样式,写自己熟悉的生活、题材。其实天才作家们也是这样做的,贾平凹写的都是商洛、西安,莫言写的离不开山东高密。
题材有大小,无高下。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历史有波澜壮阔,也有微风细雨。如果说巜阿房宫赋》如商彝周鼎,国之重器,是无价之宝。那么《陋室铭》便是羊脂把件,精雕细镂,同样价值连城。只要写得好,什么题材的作品都是可以传世的。如果在题材上过于纠结,会错过一些好东西。
写小说游走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最能考验对想象力的把握。
要保持,或培养锻炼自己的想象力,学会编故事。文学艺术是形象思维,没有想象力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要有孩子一样的发散思维和跳跃性的联想。当然,想象不是胡思乱想。编出来的故事要符合生活常识、符合逻辑,具有可能性。
前段时间朋友们在群里讨论故事与小说有什么区别,各种观点皆有,很有意思。其实小说和故事怎么分得开呢?为什么非要找出个什么“区别”来呢?过去说书艺人说《水浒传》,一天一章节,一人一故事。你说《水浒传》是小说还是故事?我认为写小说就是在讲故事,只是故事的复杂简单各异、作家的讲法各异而已。
不仅故事与小说。我甚至觉得小说和散文之间,都没必要划一条严格界限。现在有个名词叫“非虚构纪实散文”,虽然我也在用,那是因为已经约定俗成了。其实这个名词并不严谨。散文倾向纪实,纪实亦即非虚构,概念重复又重复了。我写的非虚构纪实散文《响水潭纪事》,汉网有一位网友却评价说“好美的小说,散文一样的语言。”呵呵呵,这大概可以叫“纪实性小说”了吧。其实在我看来,是小说还是散文已经不重要了,读者喜欢它就好!
如果非要叫我在小说与散文之间找出一个区别来,我想大概在于小说一定得是写人。散文却不一定是写人。散文多半也写人,但也有许多不写人,只写景、抒情、说理、叙事。小说不行。没有了人,就不叫小说了。
我所在的一个不错的小说群,经常有关于小说的讨论。这个风气好。可惜的是,讨论多停留在技巧层面,比如开篇有无悬念,结尾是否出乎意外,学的是卡夫卡还是谁谁谁,等等。而人物,小说的核心所在"这一个",是否有特点有个性有鲜明的形象,能否给人读过后留下深刻印象,却讨论得不够。小说的核心任务是写人,是塑造人物。技巧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忘记。
我比较传统。我觉得写小说应该从中规中矩的完整的短篇小说开始写起。或者写一个故事,比如莫泊桑的《羊脂球》。或者写一个人,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有头有尾,有人物有故事有情节。其实这两种写法是同一个目的,前者是在一个故事中一点点地展示人物形象,后者是用若干个小故事一点点地塑造人物形象。归根结底还是写人。
我想,文学体裁原本是人们为了方便分类来区分的,为什么反要让它来把人管死呢?大体上有个区分可以,分得太细就陷入繁琐。作家写东西不必拘泥于体裁。提笔之前没必要非要规定自己是写故事还是写小说,或者是写小说还是写散文。用自己认为最适合表达的方式去写,写出来的东西有意思,好看,就够了。评论家们不怕麻烦,他们愿意去分就让他们去分。
一般认为散文区别于小说,是它的纪实性。写散文要善于捕捉和应用生活中有戏剧性或有画面感的东西。生活的真实不一定都有味道。散文中使用的应该是有味道的生活故事或细节。这就象在画家眼里,并非好看的东西都能够入画一样。戏剧性的故事或有画面感的细节,才是散文所需要的东西。
我认为散文也可以有虚构的。散文的虚构,是基于真实主体,允许有合理想象,允许填充合乎逻辑的细节。比如人物的动作表情,作家虽然不在现场,并未亲眼目击,但人物的动作表情可以想象,他的心理活动可以揣摩。这种虚构,可以使散文更生动更丰满。
我在这里讲小说与散文之间的区别与相通,并不是想模糊两种文学样式的分界。不同的文学样式,它们肯定都有主体特征来互相区分。但其边缘有交叉模糊的部分,可能是相同的技巧,也可能是作者的借鉴、探索,都是可以理解和认可的。但前提还是要有主体特征。现在有些文学艺术样式完全没有了主体特征,是一种新的文艺样式了。这些新的文艺样式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可能生存发展下去?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无论小说或散文,首先都应该好看。一篇文章拿在手里看不下去,那其他所有问题都免谈。一篇文章捧在手里舍不得放手,那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至于如何让自己的作品好看,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靠故事,有的靠语言,有的靠特定的历史背景或有特色的风土人情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你要有自己吸引眼球的手段、办法。只要有这种意识,不同的题材不同的素材总可以找到更适合它的表达方式。
我于诗是外行,很少写。但我喜欢过去的诗,尤其唐诗宋词。建国后文革前以贺敬之、郭小川为代表的现代诗我也特别喜欢。这些诗歌(包括更远的《九歌》《离骚》)都有一个共性,可吟可诵,有音乐性,有节奏有旋律。文革之后的新诗,我不喜欢,尤其所谓"朦胧诗"兴起之后到现在,我由不喜欢渐至很多诗都看不懂了。
不懂就不瞎说了。
不过我觉得无论是什么文学样式,写出来并且给人看,先决条件还是要人能够看懂。如果只顾自己宣泄情感,不管人家是否能够看懂,那就不要拿出来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理解,写人看不懂的作品,有两种人。一种是普通人根本就读不懂的怪才。他们的语言不是大众语言,是流传在极小圈子里的孤芳自赏。在世人看他们是疯子。在他们看世人都是傻子;另一种人是盲目崇拜怪才。他们以为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要写得人看不懂(包括自己),所以就像练气功走火入魔一样在那里兀自胡言乱语,不说人话,编织“皇帝的新衣”,还沾沾自喜以为这是一种技巧。
文学作品应该好好说话,说人话。
写作贵在有独立的人格。从传统学起,做好自己,走自己的路,不要随声附和,跟着热闹走。更不要被别人的名气打倒。但是也要善于学习,善于接受新的东西。我的老师宋运昭先生教导我: 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你写不好;什么人的话都听,你写不成!
文学即人学。人、人性、人情、世道人心,是文学最基本的对象。在有些人看来,文学会有倾向性或者在客观上会表达某种政治观点。文学家在主观上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你就写你最熟悉的、能打动你、让你感动、让你喜欢或让你痛恨的、真实的人,人性,人情,世道人心。不要迎合宣传上的需要,也不要“主题先行”地带着某种观点去组织作品,或者写一些泛泛应景的东西。五一来了写工人,八一来了写军人,这样的东西,多半短寿,人家看过,转脸就不记得了。
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题材有味道,语言有特点,选材很精当,文字很精准。
题材有味道,就是读者关心这个话题。作者自己关心的话题未必就是读者们关心的话题。这两者一定要分清楚。
语言有特点,就是叙述方式有自己的个性,或生动活泼,或机智思辩,或大气磅礴,或亲切儒雅,或有鲜明的地方特色,不看署名,读者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总之要避免千篇一律的学生腔。
选材和文字表达是最基本的技术问题。是确定了写什么后的怎么写问题。选材需要拥有大量的生活积累,尤其是构成作品血肉的细节。
文字表达与语感有关。近义的字词之间的情感差别非常微妙。没有语感,很难精准。
一开始担心长不了,觉得无话可说,那是材料不够或表达能力不够。到后来觉得重复或罗嗦,是谓堆砌。要尽可能把它短下来,于是就考虑剪裁取舍和精练语言。走到这一步,就离“选材得当,描述精准”不远了。
选材取舍是一个重要关口。手里有大量素材本是好事,如果一股脑儿原封不动写进作品,就是糟蹋东西了。我身边就有这样的朋友,我很替他们可惜。素材是金矿,金矿要经过提炼才能成为金子。进行艺术加工后的素材,才更典型更浓缩更文学。当然,天然的"狗头金"也有,直接可用,自然天成,却不可多得。
我比较相信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天才除外)。我的文章写好后总是放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就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于是,改。如此往复,觉得黔驴技穷了,才拿出去。当然,水平所限,即便如此认真,拿出去的也未必就是好东西。但我敢肯定认真总比随便好。我还建议文章拿出去之前,最好给它认认真真"洗个澡": 仔细检查分段是否合理,这能保证文章的层次分明,具有逻辑性和条理性;仔细检查字、句、甚至标点符号,尽量做到字安句稳,没有文法语法上的错误(别出心裁的"违法"例外),没有错别字。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编辑、读者的尊重。文章可以写得差一点,但要避免出现简单的错误。
经常听到有作者叹息“我的文章少文采”。他们理解的文采多是指文辞华丽。我理解“文采”不是”文彩”,文采是指文章的风格。华丽的东西是一种风格,朴素的东西同样是风格的一种。就好比吃饭穿衣,各种口味各种款式都会有人喜欢,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华丽的《滕王阁序》固然文采斐然,朴素的《训俭示康》你能够说它没有文采?!我倒是观察到一个现象:作家年纪越大,写出来的东西越平实朴素。我看林语堂、梁实秋、王力、沈从文、汪曾祺诸先生的晚年作品,平实如白话。但这种朴素不是简单。就好像水与酒都透明,老作家们的这种朴素是酒而不是水,望似平白,越读越有味道。要到达这个境界,需要积累需要经验。能够用老百姓的语言把哲学家的观点说明白,是大巧若拙。所以,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不华丽,是没有必要的。要注意的,是内涵,是思想,是你能不能通过自己的文章给读者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提高写作水平没有捷径,只有“多年媳妇熬成婆”(天才除外)。留意观察生活,多读多写多思考,是不二法门。如果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真心热爱文学,愿意为她呕心沥血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