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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冬林:秋荷袈裟

  • 作者:上房揭瓦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1-10 16:3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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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见过月下的荷塘,在初冬,静如古寺。

      在月光下,在瓷片似的一面浅水里,那些老了的秋荷,茎杆断折向水,仿佛化作了拐杖。那些被秋风还没有完全收尽的老荷,稀疏的,伶仃的,拄杖扶拐地低头回去了。

      它们要回到水面之下,回到淤泥里,回到已经过往的那个春天里……来年的荷塘上,是又一春一夏的新荷。

      少年时,月下行路,路过秋冬时节的荷塘,我心里有怯惧。总觉得荷塘上有缥缈的啜泣,有隐约的叹息。残荷老尽,连听听枯荷雨声也不能够了。

      那是水上的一座废墟。

      可是,人到中年,赏过了春天的新荷出水,赏过了夏天的翠盖翻卷和红荷映日,到了深秋,最想在一池的枯荷老荷边坐坐。

      一个人坐坐。这样独坐的时光,简直像是生命之中的一处虚笔。

      前半生,读书求学,结婚生子,事业求索,空间拓展,一桩接一桩,一笔接一笔,落得太密了。所以,后半生,我愿意缓下来,不那么急,多一点无为的留白时光,给自己。

      这是最寂静的荷了。向虚而生。

      蛙鸣阵阵,夏虫唧唧,采莲人的笑语喧哗,这些荷塘的热闹,现在全都退场。现在的荷塘,每日都在删减,每日都有告别,进入了一年中烟水茫茫的虚笔章节,预备着一冬的留白。

      看过许多幅题为“十万残荷”的水墨画。不知道第一个取这画题的人是谁,实在是个手段凶狠的画题,极尽悲壮,极尽萧然,极尽惨烈。十万残荷,残荷十万,想像那荷叶在暮霭里,在月光下,集体赴死,集体阵亡,只留下一个追思的现场。所有枝叶,都身着黑衣,垂眉低首,为永不返青的生命默哀。

      每次在“十万残荷”的画前,心都会有一种钝痛。我常想,能一笔一笔画下十万残荷的人,该是男人吧。大约只有一个阅过风霜历过劫难的男人,才会有结实的内心,才会在一叶又一叶的颓败面前落得下去笔墨。才能够从容向晚,静默向寒,才有胆气向枯败之境挺进。

      年轻人画不好十万残荷,小女子也画不好十万残荷。画残荷的墨里,该要落一点铜和铁的锈才好吧,那种沉重和斑驳,是时间的锈迹,是苦难的血迹。那样的笔墨,提不动。

      我独坐在深秋乡野的荷塘边,身边芦苇萧瑟,菰蒲枯黄。我眼前的荷叶,像是心意已定的禅者,昔日的好颜色不要了,楼阁殿宇样的莲蓬也不陪伴了,它们垂首静立在水中,在夕光里,以枯萎凋零,自度这剩下的光阴。曾经那宽大的叶,像一支贪婪的手掌,向上,向上,要阳光,要雨露,要微风,要花香,要万人的赏识,要世间的赞誉。现在,手掌收拢,放下。

      秋荷是水上的行者。从荷钱小小,走到青枝嫩叶、花开婀娜,走到此刻。

      我是岸上的行者。

      我面对秋荷,像面对将老的自己。

      石涛有一幅《行到水穷处》的墨荷,很有一种清淡野逸之趣,颇似我眼前的一池乡野秋荷。画的也许是夏荷,可是分明有霜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云起,一定是在岁月波涛里颠簸、在尘世困境里突围,然后升华出来的轻盈无色的内心。

      石涛也有一首题墨荷的诗:墨团团里黑团团,墨黑丛中花叶宽。试看笔从烟里过,波澜转处不须完。

      说的是作画理论,细想,又有人生之理。人生,活得太实,总归是笨拙昏沉的。空阔广大的地方,从来人影清冷寂寥。

      石涛作此诗时,正是一个身着一领袈裟的僧人。

      而我眼前,一杆杆秋荷,挑着低垂萎缩的荷叶,正像举着一领领赭色的袈裟。

      能一日一日,寂静无怨地老下去,也是一种慈悲吧。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许冬林:秋荷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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