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春风并不寥落。虽有些残寒,但曙色初开的天空下,花红柳绿,亦十分妩媚,使我有寥落之思的是我的感觉。
行走在颍水的岸上,从拂拂的柳条的间隙,我看到一片洁白的柳花,袅袅地向着波光粼粼的水上飘去。对岸,油菜花残了,只剩下一抹的绿。继续走过几棵艳丽的海棠树,走过一丛嫩叶新生的灌木,止步于一个青藤缠绕的木架前,我忽然意识到,春天将要归去了。
这春天,能像我读书一样,放上一枚书签,就可以停一停止一止,等我改日找回吗?那想看的山,想去的水,与我隔着时间,隔着距离,隔着风雨,我不知道等我再去的时候,它们还有着春天的姿态吗?
但很快,另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想法,一匹青骢似的倏然而来:这时间,若真的像书册,我就十页十页地将它们翻过。自己老了,一些恶的事物不也老了吗?那么,何必为春天的逝去而悲伤呢?
再看身旁,一树树的樱花和枇杷,正绽放着自己的芳华。它们不知道,有人坐在家中,却为一日的朝饔和夕飧发愁;也不在意,万里之外那炮声与硝烟中的厮杀,血与火下的生死,有着何等的惨烈。它们有自己的事儿,听从造化的安排,接受太阳的馈赠,回风度雨,生出自己的枝叶;摇红摆翠,展现出妙于唐诗和艳于宋词的风采。
上天有好生之德。昨天,与朋友闲聊,一位这样说。
这是孔子的话。当年,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重建一个周礼的国度,于垂垂暮年,孔子和几位弟子驾着一辆牛车,山行水宿,跋涉于干戈扰攘、车马喧嚣的大地上。但没人待见他,分崩离析的时代是不需要这种束缚的,连一个叫接舆的狂人都嘲笑他的迂腐。无可奈何,孔子又一路颠沛,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回到他的故国,做起了志在明道的删述之事。直到三百五十年后,他才被放到圣坛上春礿秋尝,并焕发出千秋不减的光芒,但是,这能证明他那两千年被宣扬、被遵守、被继承的礼教,合乎人之本、神之性、天之经、地之义吗?
即便不经过一点修正,我认为,也不会。
想到这,我告别一岸的绿浓红茜和一河的霞光,回。
至家,坐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随手抽一本封皮有些残破的诗词手抄——我喜欢抄些古典诗词,不只是偶尔看看,偷几句,装点一下自己苍白的文章,更主要的,得以感悟古人瑰丽的诗心和高贵的灵魂——从上,我看到这样一句:回首看花花欲尽,可怜寥落送春心。
这是唐末一个叫高骈的诗人写的。
他仿佛与我一起去了河岸。寥落的,原来是伤逝的心。
伤春悲秋似乎是古人无法割舍的情结,但我认为,以“颓废”形容似乎有些过了,没见哪个写了一句“乱红残絮”“雨横风狂”就真的“独立苍茫醉不归”了。
虽这样想,下午,我还是在网上做个搜索,看一看古人是如何“伤春”的。
直接以“伤春”为题的大约有七八首。其中,陈与义的一首七律尤其让人过目不忘:
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让人过目不忘的,大抵是“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这句。
在宋代诗人中,陈与义是我比较喜爱的一个。靖康之变时,他才三十七岁,有着“酒酣说剑、夜静论诗”的风流,况且,因为得到皇帝赵佶的赏识,正扬鞭跃马,驰骋在一路春风的仕途上。
但靖康之变来了,且太突然。被史家评之曰“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赵佶,和他的儿子赵桓一起被金人掳至万里之外的荒寒之地。在那里,他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遥隔千年,读之,犹让人潸然泪下。误国,殃民,害己,此时的赵佶应有无限的悔恨。轻佻,像流水落花,早已不在。但他不知道,他改变的不只是一个帝国的命运,还有一个民族的盛衰。从此,华夏民族昂藏的仪表、洒脱的气概、澄明的襟怀,日渐式微,至南宋之后,再也不能恢复。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陈与义,这个在少年时期有着“流辈敛衽、莫敢与抗”之称的诗人,此时,除了“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的浩叹,还能做什么呢?
大时代下,个人的生命总是幺微的。
干戈未定,书生已老。书生的无奈和干戈的不戢,是历史永远的痛。
往前八百年,也是在一个绿草如茵、红芳似锦的三月,当南渡的一群朝臣——同时,他们也是《世说新语》里那些以饮酒、清谈、玩乐为时尚的名士——在南京城外一个江亭之下藉草饮酒。这时,被誉为“宰辅之冠盖,人伦之羽仪”的周顗,于举杯之际,忽然语带悲戚地说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似叩在一扇扇经久难掩的心扉上。他们是谁?除了官员、士子,他们身上还有一个标签:流寓江南的他乡之客。故园,已成了五胡的天下。
至此,历史又给他们贴上了另外一个符号:新亭挥泪客。这是南宋诗人刘克庄在一首词中的创造。那首词有一个苍凉的开头:“北望神州路,试品章,这场公事,怎生吩咐……”
刘克庄是一代文宗,胡适评之曰“有悲壮的感情,高尚的见解,伟大的才气”。但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堪。金人未去,蒙人又逼,国势江河日下。然而,和一百年前的陈与义一样,刘克庄终究是一介书生,徒有一腔向天难诉的孤愤,一声“春华落尽,满怀萧瑟”的空叹。
但悲戚和无奈之下,也有砥砺和不屈。当周顗说出那句令千古同慨的话时,丞相王导则愀然变色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王导是琅邪人,是南渡士人的领袖。作为身系一朝安危的社稷之臣,他应该这样说。但我觉得,他的话固然慷慨,却未必似前者有着洞穿千秋的力量。
“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道破的是古往今来的永恒与变革:永恒的是时间,是花朝月夕,是寒来暑往;变革的是江山,是人物,是秦灭汉兴。
王导固然是守节秉义之士,但壮志与现实终究有着距离。克复神州,重返故土,只是一场尘飞莺啭的春梦而已。
事实上,整个东晋几乎没有一次像样的北伐。它陷入内部争斗的漩涡,并最终走向衰亡。“江左夷吾”成了对王丞相的讽刺。但若把晋祚之危亡归于王导之过,也有失公允,尽管有“王与马,共天下”这样的说法。
帝昏臣横,官贪将骄,内忧外困,这局面不是王氶相所能左右得了的。当他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时,胸中的慷慨之气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
一个帝国的灭亡,只是史册上的几页文字而已。处在国破家亡之变中的诗人,留给后人的除了一声叹息还是一声叹息。“花近高楼”之伤,“白头吊古”之悲,“拍遍栏杆”之意,有几人能够懂得,几人能够明白呢?
风景不殊,山河已异,这是周伯仁的觉悟。山河虽在,草木空深,这是杜子美的感受。
他们说的都没错,变与不变,唯看读者的理解。但明白地说出根本之变的是文天祥。他在《金陵驿二首》之一中这样写道:“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已半非。”战乱,灾难,饥荒,人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像永嘉之乱,像靖康之变,哪一次社会动荡、朝代更替不使黎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即便似王导、周顗一样的人物王衍等人,不也在宁平之屠中玉石俱焚了吗?而前者只是幸运地逃到江南而已。
再说高骈。
高骈在整个唐代的诗人中并不出名,其实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出身名门,历任秦州刺史、安南都护等职,有着左手横槊、右手挥毫的天纵之才。但不幸的是,他生在一个错误的年代——唐末乱世。尤其不幸的是,在大唐轰然倒下的前夕,他被人刺杀,成为这个帝国的陪葬品。
一夜雨声能几许,晓来落尽一城花。为一个帝国、一个时代陪葬的又岂止一个王衍一个高骈?那是整个帝国、整个时代的人。
但历史是不会灭亡的,灭亡的只是一个个时代。就像时间,变换的是一个个季节。一兴一亡,一亡一兴,那是上帝的安排,是历史的必然。似这眼前,红红紫紫的春天去了,造化却为我们送来一个万树摇绿的初夏。如此,不也很好吗?
寥落,只是时代在诗人心中一霎的映照而已。
2022年4月23日于颍水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