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本就不适合拍成电影，张爱玲开篇就写“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我坐在电影院，可乐都喝完了，爆米花都吃完了，电影还没结束。所有人的戏都太多了，画面太满，好的电影应该是意犹未尽，而不是冗长拖沓。张爱玲写的是Crumbs of Ligumaloes — the First Incense Burnt，而许鞍华拍的是love after love，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作为一个资深张迷，《第一炉香》我几乎可以背下来，很多场景在我脑海里是非常有画面感的，张爱玲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去写环境，只可惜不是电影中的画面。薇龙第一次去姑妈家的场景张爱玲写的非常详细，我好期待看到满山虾子红的杜鹃，姑妈荒诞而精巧的房子和薇龙呆滞的脸和粉蒸肉一样的皮肤。可是电影里却是精致的陈设，还有想要表现单纯可爱的马思纯。这时的薇龙单纯吗?未必吧。一个中学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会想到离开父母跟随从未谋面声名在外的姑妈，还要研究话术说服姑妈、扯谎骗自己的父亲，这份心思怕不是一个单纯的女生能有的。
我觉得电影最大的问题就是粉饰，粉饰薇龙的世俗，粉饰乔琪对薇龙可怜的情感，粉饰姑妈交易的本质，甚至连司徒协都在导演的粉饰下变成一个憨厚的实在人。可张爱玲是犀利的，一个能说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虱子的人”怎么会写一个恶俗的爱情小说?薇龙的一生无疑是悲剧，可这悲剧却步步都是自己的选择，人生的残酷就在于看似有无数选择，可其实步步宿命。
看完小说之后我记得我对姑妈最深的印象就是黑色的面纱和面纱上的绿宝石蜘蛛，张爱玲写“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姑妈应该是悲剧意义最重的一个角色，可我看完电影只希望自己老了也能像俞飞鸿一样美，那样顾盼生姿的女人怎么会需要自己的侄女呢?
我发现范伟的可塑性真的是很强，他是怎么做到中年油腻的不行还可以和那么多漂亮女演员搭戏，而后还能让人发出真是个老实人的感慨的呢?真是一个被喜剧演员耽误的好演员。而且为什么要给司徒协加那么多戏呢?我在读小说的时候觉得司徒协很猥琐，可看到范伟看马思纯的眼神却有种长辈关怀的错觉。
其实坂本龙一是我去看电影的一个很重要的点，因为张爱玲在原著中写到了音乐，写薇龙第一次住在梁家，看到满衣橱的衣服偷偷试穿，之后睡觉也恍惚在试衣服，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这样的描述多有代入感，可惜电影里此时的薇龙还只是把自己当成旁观者。
最大的槽点当然是薇龙，网友吐槽胖和黑，我在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马思纯的情绪把握的不好，刚开始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妈，她应该有点惴惴不安的，而不是天真和好奇。
作为导演，必要的改编当然是可以的，毕竟小说的语言和电影的语言是不同的，可是很多情节的乱改让我很不舒服，薇龙搬到姑妈家的第一晚，睨儿问薇龙吃过晚饭吗?原著中薇龙答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可电影里马思纯却大声回应没有，然后镜头一转，就开始面对着摆了一大盘炒面和一大笼虾饺的晚饭开心地吃了起来。我不明白，这个时候薇龙不还应该是步步小心，生怕被人耻笑了去的心理吗?毕竟她觉得自己的佣人上不得台面都打发她回去了，我觉得这个时候张爱玲是仿《红楼梦》的，如黛玉进府一般，当然黛玉和薇龙当然不同，可那样的心理是相通的。
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改动，就是薇龙改变心意，决定不再回上海，而是留下一心想和乔琪结婚。薇龙为什么突然想要回上海呢?电影中没有交代清楚，可是小说中，姑妈说的非常清楚，“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薇龙回上海不是因为乔琪，而是因为得不到乔琪而和一个下人争风吃醋。薇龙真的想回去吗?电影里好像薇龙是个烈女，仿佛受到了玷污，一心要离开香港。可其实小说中她自己下意识是明白的，她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所以电影里去了船上那场戏简直多余，她自己知道自己之所以自卑地爱着乔琪完全是因为他不爱她的缘故。她骗自己至少那一天乔琪是爱自己的可是天还没亮她就看到乔琪和睨儿抱在一起。她幻想着乔琪开车的时候会趁她停下来向她表白，可乔琪只是伏在方向盘上之后不再跟过来，可即使只是这样，薇龙就决定用自己赚钱让乔琪娶自己。薇龙的可怜就在这些地方，她不需要乔琪做任何事情，她自己会哄自己。
事实上张爱玲笔下，乔琪真的什么也没做。几乎对乔琪所有的描写都是侧面的，他没有血色的皮肤，脆弱感的长相和身材，让卢兆麟对比下都粗蠢，他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之后抬起头来小孩子似的神气。可我们从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们只知道他从未对薇龙说过谎，他不能答应给她爱，只能给她快乐。电影里为什么要加上他养的蛇被爸爸收走?为什么乔琪要有那么外放的情绪?乔琪和薇龙的情绪应该都是收着的，从来都不是释放的，所以这一炉香才那么让人压抑。直到最后乔琪没看薇龙，他知道薇龙哭了，可他只是点了一支烟。
张爱玲是我最爱的中国作家，之所以写这些不是觉得许鞍华或者王安忆不好，只是好像自己的好朋友被人误解，总想替她辩解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