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这是小说《第一炉香》最后一句话。所谓“橙红色的花”,是烟头在明灭。
看过电影《第一炉香》,很难抑制住再翻一遍原著的冲动。才发现,张爱玲是喜欢红色的。
据吴福辉先生统计,《传奇》的16篇作品中,91处用了带色彩的词,“红色”最多,占25.4%。至于《第一炉香》,据学者杨嘉琪统计,文中出现过11种颜色,红色占22.3%,冷色调占72.1%。
红色与冷色对峙,构成了原著的色彩趣味。电影《第一炉香》竟准确地get到它,可坐在影院中,多少观众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呢?
但这并不妨碍对电影《第一炉香》加以无数恶评,如:显得马思纯更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了;以为可能是个普通平淡的烂片,没想到烂得这么值回票价;写的是葛薇龙的堕落史,但题眼其实是乔琪乔啊……
在豆瓣上,电影《第一炉香》只得到可怜的5.6分。
这是令人沮丧的现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离张爱玲依然这样遥远。电影版《第一炉香》犹如试剂,精确标出我们与现代之间的差距,标出我们还剩下多少宽容、诗意与理解。
电影呈现出被忽视的那个张爱玲
不看电影《第一炉香》,我也不太能接受张爱玲,因为她“不够深刻”。
是的,文学应该“深刻”,即使大多数人说不出来,可什么才叫“深刻”,只能朦胧地觉得,应包含几点:
其一,崇高,引导肉身成圣。
其二,批判性,直面当下困境。
其三,哲理性,突破表象迷惑。
其四,道德感,使读者更具道德激情。
其实,这四点都是典型的男性视角,是帝王看花园的姿势——假装正在君临万物,指点江山。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看小说,也会从这几点来批评,因为这姿势让人沉醉。
当读小说变成身份扮演的自嗨,美便被关在门外,“深刻”反而成了主角。可深刻真的是必须的吗?不深刻就不是好作品?
电影《第一炉香》呈现出了一个被忽视的张爱玲,让人突然意识到:也许“深刻”错了,张爱玲才是对的。
在“深刻”看来,《第一炉香》意思不大:纯真少女在流氓姑妈的引诱下,一步步堕落成交际花,体现出坏社会的罪恶。无非《莎乐美》《海上花列传》等的高仿,一个被讲了无数遍的老故事。
《第一炉香》还有几处“硬伤”:乔琪乔如此不靠谱,葛薇龙却爱他;爱消失后,又非要嫁给他;葛薇龙明明可以逃走,为何中途返回……种种不合理,均属“现实主义的塌陷”。
总之,每个细节都只想“必然性”,才是不塌陷。这就落入悖论中:古往今来,哪次人生不是偶然造成的?偶然才是最大的现实,偏偏现实主义不能写。
不改变视角,注定看不懂它
事实上,现实主义只是借口,男权主义才是核心——传统现实主义美学其实是男权社会仿制品。
于是,文学世界也被分成三六九等;也有从庶民到皇帝的金字塔结构;每个等级间壁垒森严,语境完全不同……戴上这样的有色眼镜,则《第一炉香》除了张爱玲文笔不错,别无价值。当大家都在期待“张式怼人”时,便有了这样的奇语:电影《第一炉香》是许鞍华的《第一炉香》,不是张爱玲的。
不改变男权视角,《第一炉香》就是一个烂故事,张爱玲复活也没戏。
太多酷评者没看到原著与电影的价值,就在视角转换:葛薇龙真的堕落了吗?姑妈真的是坏人吗?姑妈家真的是人间地狱?
站在男性立场上,葛薇龙丧失了纯真,因而失去了价值,所以她的内心必须苦闷,而乔琪乔、姑妈理应承担责任。这种自作多情的想法,是对女性生命尊严的另一种贬低,这种《金陵十三钗》式的Low,怎能匹配张爱玲?
电影《第一炉香》中没有忏悔,没有纯爱,没有痴情,更没有用床笫之欢抓人眼球。但它抓住了原作的魂:就算堕落,葛薇龙也是主动,因为她的情欲被唤醒,她试图对抗,却败下阵来,毕竟这情欲保留了她对人间的真实感受。
想告诉世界什么是陷落
陷落中的人,离不开情欲。
小说《第一炉香》的开头是“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拉出“我要讲故事了”的架子,但据中国台湾的张爱玲研究者符立中钩沉,《第一炉香》的背景是真实的,乔琪的原型是张爱玲的同学何鸿燊,姑妈的原型是好友炎樱的母亲。
写这篇小说,因为张爱玲想告诉世界,什么才是陷落。
因日军占领香港,张爱玲不得不中断大学生涯,她的未来陷落了,她的城市也陷落了,她曾想到的一切,都已陷落。
然而,张爱玲只写小事,她只相信世界的妇人性,不相信它的神性。“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电影《第一炉香》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核:
葛薇龙刚进姑妈家时,小说中的她想的是:“只要我行得正,立得端,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因为还有未来。在电影中,收束严谨的学生装代表了葛薇龙的自我约束。
葛薇龙很快得知,关于姑妈的传言竟然都是真的,可看到衣橱中为她准备的华服,葛薇龙又“忍不住锁上房门,偷偷地一件件试穿着”。小说一笔带过,电影则给了足够多的镜头,体现出导演对原著的把握。
在小说中,“三个月的工夫,她(葛薇龙)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在电影中,葛薇龙的着装、表情天翻地覆。
葛薇龙的主动堕落线在小说中仅寥寥数语,电影则反复渲染,雨季、晨雾、阴暗的姑妈家……让这场堕落充满诗意。
与其批判,不如沉醉于美
正因抓住主动堕落这条线,才能谈到马思纯的表演——既在场,又魂不守舍。
葛薇龙拥抱情欲,又不敢相信情欲。在乔琪面前,葛薇龙并不完全被动。她爱乔琪,只因爱上了自己的堕落,而乔琪足以和姑妈抗衡,抵消了男友卢兆麟被姑妈撬走的失落感。
怕失去,又渴望更好的机会,葛薇龙与卢兆麟其实是一路人。随着乔琪出轨丫鬟,戳破了葛薇龙的自我欺骗,她接受了姑妈式的人生。
葛薇龙真的是“饱受陷害,踏上万劫不复之路”?在男权主义的话语体系中,一切都已贴好标签,那就没有再讨论《第一炉香》的必要。
张爱玲不动声色,不加评判,这种惊心动魄的暧昧,也是电影《第一炉香》的叙事风度。反宏大、反居高临下,不论是原著,还是电影,都拒绝用道德的、社会的眼睛看葛薇龙和姑妈,而是投以审美的眼光,其中蕴含着绝大的悲悯。
只看《第一炉香》的堕落故事,那就错过了它的妖冶的美,而这美正是张爱玲最动人心魄处。
守在自己世界中当小型西太后的姑妈、欲望被激活的葛薇龙、健康而率性的睨儿、充满野性的睇睇……她们如此多姿,所以张爱玲后来写道:“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话单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活下去……”
时光终会冲刷走一切,包括英雄霸业,但颓废之美将继续流传。
只差一句“笑着告饶”
面对美,最不需要的就是《顽主》中的那位赵教授,带着出轨的梦想被放了鸽子,却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精神痛苦、内心空虚。当“年轻人”告诉他,自己并不痛苦时,他感到匪夷所思:“你怎么可能不痛苦呢?这不合逻辑啊?”
在文学史上,赵教授是星辰大海般的存在,从《傲慢与偏见》,到《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他们以战无不胜的不知趣,顽强地窒息着一切。当电影中的葛薇龙被自己的欲望惊呆,既想抓紧它,又想排斥它时,一个豪迈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女演员是不是太胖了……
对于看惯了善与恶对立、结局必有社会意义、只想看一个好故事的人来说,电影《第一炉香》确实有点奢侈,毕竟它呈现的是女性主义视角中的世界:永恒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感觉。
无边的荒凉, 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葛薇龙走丢了她的明天,其实,谁的明天不在陆沉中?就算挣脱了时代背景,女性的天空依然低沉,依然只有情欲能给予安慰,但也给予危机。
如果说电影《第一炉香》有瑕疵,结尾的哀伤略显突兀。小说的世界仍在延续,电影太想做出总结。
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电影《第一炉香》呈现出完美的调子,但“笑着告饶”,才是点睛之笔,张爱玲确有不可超越处。只是真这么拍,骂的人恐怕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