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学
父母迁居腰陂,我才四岁,对出生地彭家祠没有留下印象。
一年多后举家离开腰陂,我有了最初的记忆,朦胧地记得那里有一座公路大桥,桥下的河滩上有一大片草地,像是个赶集的地方。这记忆是我随妻子她们去湘东钨矿球赛路过腰陂时被证实的,只是儿时感觉的“一大片草地”其实并不大。父母离开腰陂是不得已,全国刚解放,腰陂人错误地认为这个时候来到他们那里的外地人,不是地主就是恶霸,不敢在老家呆才逃亡在外。为规避风险,我父亲带着全家回迁到离老家仅十里路的里田,在镇上做点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这应该是1950年底或次年初的事。父亲本想回老家沙市的,因为我爷爷健在并让人传话我父亲说,敢回沙市就要打断他的腿。父亲闻言只好改变想法,把家先安顿在里田街上。
父子反目后,我的爷爷至死未能原谅我父亲当年的携妻出走。
爷爷不高兴见到我的父亲,但当我父亲为缓和关系托人将我带回老家,送到他身边时,他老人家还是很高兴的。
1952年的深秋,我六岁了,他第一次见到我这个大孙子。有我在他身边,爷爷喜上眉梢,成天笑呵呵的,他牵着我的小手去小店里买糖吃,街坊邻居夸我“眉目清秀蛮标致”,爷爷更是乐得合不上嘴。我爷爷个头不高,身体还壮实,两眼炯炯有神。他穿一件黑布长衫,外边套一件短褂,头戴一顶后脑上披风过肩的黑布帽,脚蹬一双土布鞋,手里常常把着一根竹制的水烟斗,不时在烟斗里填满烟丝,对着灶膛里的余火或吸上几口,接着就是一阵咳嗽。临近过年,农村人打米做油炸果子。爷爷在他对着余火吸烟的时候,总不忘煨上几片薄薄的果子给我吃。有一次爷爷亲昵地摸着我的头说:“这么大该读书了,爷爷明年请个先生来给你发蒙,拜拜孔老夫子。”遗憾的是第二年春夏间,爷爷患了重病,咳嗽也更加厉害了,我没能等来他给我请的教书先生,他就一尘归西了。
爷爷故去,父亲回来料理完丧事,紧接着就把家迁回沙市。
虽然,我没能发蒙,也没能膜拜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但当年九月,我在设于田背“三房祠”的沙市小学入学了,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活。这是一所初级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也就十几、二十个孩子。我在这里读完了初小,成绩怎么样早忘了,只记得春天花间捉蝴蝶、夏天上树抓知了、秋天地里偷花生吃、冬天在开满小红花的紫云英田里和小朋友一起追逐、打滚,是我童年的快乐时光。
我们学校设在三房祠的祠堂里,破旧的祠堂,神秘的氛围。祠堂大门口,左右竖立着两块深灰色的大石头。关于这两块石头,村里的老人们是这样说的:右边那块下有基座,上面是形似半个龟背的打磨过的光滑石头,原本是一只是神龟,是玉皇大帝派它来守护祠堂并看护前面鱼塘的。可它以为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玉皇大帝管不了那么多,便不守规矩,趁孩子们上课没人的时候,偷偷爬进鱼塘偷鱼吃。玉皇大帝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为了惩罚它,便在左边竖起一根石桩,用铁链把它栓在了石桩上。贪吃的神龟还不知悔改,拼命挣扎伸长脖子想去塘里吃鱼,身上的铁链经常撞击石桩。日积月累,铁链把石桩的表层撞得坑坑洼洼,神龟的脖子也越伸越长,终于有一天,它的脖子又伸进塘里,把村里人养的鱼吃光了。玉皇大帝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便责令雷神予以严厉处置,一个炸雷便把它的头和脖子给炸掉了,就剩下现在这大半个龟背。我们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想来,这是用来吓唬人的,想叫孩子们听话守规矩好好读书。不知村里是哪些个睿智的先人,为了教育陈氏族人的后代子孙们,竟想出这么个办法来,也可谓用心良苦。
初小期间,两件事我有深刻印象。一是课文中读到过“电灯明、电灯亮”的句子,我回家就问父亲:“电灯什么样子?”父亲就把这事记在心上,他找了个星期天去县城运货,带上了我和弟弟,让我们去县城看电灯、见世面。平时父亲去县城,为节省开销,都是百里路程当天往返。那天却特意在县城住下,好让我们看电影、看电灯、买图书。二是每到冬天农闲地里没活干,母亲在家偎在炭火盆前缝缝补补,她想起自己的苦难身世和患病的身体就默然流泪,她怕我们还没长大成人,自己就病倒了。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发现她哭过,问原因她不说,我纠缠不放,她才对我说:“孩子,妈的身体不好,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你们几个养大啊,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你们会躲到哪堵墙底下去晒太阳呢。”听了这话,我害怕得大哭了起来……
初小毕业后,我考进张南小学,学校在禾水河对岸,离我家有三、五里路,在那里读了两年高小。班主任周老师既教我们语文课,也教地理。他的课讲得很生动,至今我还记得他在描绘大海上的风浪时,那绘声绘色的生动语言和手势。“海啊,不是池塘、不是湖泊、更不是沙市街上的同学每天来上学要过的禾水河。海上是无风三尺浪,有风就浪三丈,风吹浪涌,那是白浪滔天啦……”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由下而上扬过自己的头顶,来形容那些滔天的巨浪,以加深我们的印象。
记得六年级那年的端午节,我们沙市的几个同学约定中午回家吃饭。急匆匆赶到渡口,小船拴在岸边,摆渡人回家过节去了。四个同学,三个女的,就我一个“男子汉”,她们的眼睛都看向我问:“没有撑船的,怎么办?”
“没有撑船的,那我来吧!”我大言不惭,好高骛远了。
“你行吗?”几个女同学不放心地问。
“这有什么难,天天坐船,看也会了呀。”我表现出小男子汉的自信。
“快上船吧。”我催她们。
大家上了船,我拿起竹篙,点撑岸石,船掉头。用力撑了几把,船箭一般向前冲,女同学鼓掌,我很得意。可是船到江心,水深流急,我又没能及时将竹篙从烂泥里拔出,船将竹篙扳直、扳歪,我没松手,竹篙把我扳进河里。几个女同学吓得要命,惊恐呼叫。我因为会水,三、两下就扒着船帮爬上船了。吃一堑,长一智。再撑船时我的竹篙不是垂直下水,而是向外向后斜入水,用力一撑,赶紧拔出,也就没再被扳倒了。回到家,赶紧脱掉湿漉漉的衣服,饭后感觉不舒服,下午就感冒发烧了。好高骛远,吃了苦头。许多事表面看似简单,自以为行,其实不得其中要领,眼高手低做不来。所以在这里详细记述此事,是因为教训深刻,它对我影响深远。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说大话,做事小心谨慎。即便后来当了单位领导,包括干部提拔在内的一些事,就是可以办到,但成事之前,我从不说大话,也不对干部私下许愿卖人情。于此,有个老朋友曾直言我“不会笼络人心,就是不会当官”。是的,那种官我当不来,不会当。
1959年,我考进了里田中学。语文老师周明灿、数学老师高名强对我的帮助都很大。明灿老师前些年过世了,高老师依然健在,我跟他还有联系。在这里我的学习成绩还算可以,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我还得过名次拿过奖呢。可我62年中考落榜了,五十多个同学的班级里,只有四个人中考“及第”,两个考上高中,一个考上地区师范,还有一个女同学考上了地区卫校。有人抱怨学校教学质量差,但校方和许多人不这么认为,而是归因于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严重压缩了各类学校的招生计划。
中考落榜,没有学上了,从此结束了我的正规学历教育。
我很沮丧,父亲则为我深感忧心。夜里,我听到他在床上碾转反侧,长吁短叹,这使我特别难受,也很自责。我恨自己太不争气了,害得父母亲为我这个没有用的儿子如此操心、痛苦。有一天夜里,我一觉醒过来,迷迷糊糊之中,听见父母亲还在议论我没考上学校,该怎么办......我难过得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