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飞机像乌鸦一样飞来,扔下炸弹,烟尘散后,房子就没了。”
老丈人对我说起往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时间是最好的药,岁月早已将他幼年时的创伤抹平。
1937--1939年,日本人的飞机对着潮汕地区狂轰滥炸,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1939年6月27日,潮州沦陷,日寇开始了疯狂的烧杀抢掠,危卵之下,人如草芥,难民成群,哀鸿遍野。
老丈人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懂危险,看到飞机拉屎下来,还觉得很好玩,追出去看。
后来,他就和一群小伙伴一起,被带到了闽西腹地这个叫张芬的小山村,终其一生,没有再回过祖地。
车轮启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我说:那之后你有和潮州那边的亲人联系过吗?
没有。
他们有来找过你吗?
没有。
你记得自己之前的姓名吗?
记不得了。
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亲人吗?
记不得了。
还记得父母亲的样子吗?
他摇摇头。
日本人的入侵,让这个年仅几岁的娃娃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姐妹、伙伴、家,都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他能记得的,只有那一群群乌鸦一般能把人炸死把房子炸平的“大鸟”。
推而广之,在日本人的铁蹄践踏中国的那些年里,泱泱华夏,有多少这样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二:
老丈人的养父母只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到来,让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们给他取了个乳名叫“来贤”,大名“显贞”。
我们老家上一辈的老人中,有很多名字中带着“来”字,光我们村就有八九个。他们绝大多数是从潮汕一带买来的。一个小自然村就那么多,可以想见当时整个群体的数量。
每一个“来”字的背后,都是浸透着血和泪的悲惨故事,都是国破家亡下的死别生离。
我不知道在这里用“买”字是否准确,因为为了躲避战乱和接踵而至的大饥荒,当年有大量潮汕难民逃亡内地和东南亚。这些孩子中肯定有些已经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些亲人还在的,也可能会选择让孩子独自“逃难”,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倾向于这是一场逃命与买卖的结合。线人要将那么多孩子跋山涉水带到内地,交到需要的家庭手里,一定有利益关系的存在。要嘛换了粮食,要嘛收了钱。但是这些钱粮,多半没有回流到孩子们亲人的手里。
那时候的闽西,没有被日寇染指,离广东大埔很近,不是战略要地,又地处大山之中,相对安全很多,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之地。
三:
这个换了姓名的小男孩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小村庄。几株三百多年树龄的大榕树簇拥在村口,遮天蔽日。
在闽西乡下,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水口树,它们在村民的心目中,是神一般的存在。
房子是典型的客家土楼建筑,九厅十八井,穿心走马楼。几十户人住在同一座大宅院里,通常一个厅堂里面,放着好几张饭桌,一张饭桌就代表一家人。厅堂左边是一家,右边是另一家。谁家炒个南瓜子,香味覆盖所有弄堂,小两口吵个架,下一秒全村人都知道。
墙的主体是青砖结构,经几百年风雨侵蚀至今完好。
娃娃最容易忘记悲伤,很快,这个男孩就翘着舌头学会了说客家话,把母语忘了个一干二净。同时忘记的,还有那首潮汕的娃娃们熟悉的童谣:
大炮“磅”一声,阿奴哭阿爹。阿爹去当兵,当兵到前线,去刣日本仔。阿姈带你来,带你来逃命。日本鬼仔一看见,开枪就扫射,阿妗跌落去,血流一大坪。阿奴啰食奶,阿姈无开声!
但是日子过得不好,因为他不受养父母待见。在跌跌撞撞中长大的他,与一个在同一栋大宅子里一起长大的童养媳相爱、结婚、生儿育女。
我的丈母娘是九岁的时候从院田村坐着花轿“嫁”到张芬的。相对于老丈人的近乎“来路不明”,她算是十分风光。养母待她也很好,视同己出。
直到今天,她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排场,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出彩。
老丈人的养母年老瘫痪后,丈母娘倾心伺候,几年如一日,擦身换衣,喂饭端汤,清理秽物,洗晒床褥,没有一句怨言。
她的婆婆,曾经屡次把他们赶出家门。我大舅子出生后,邻居们看他们可怜,会偷偷送些小孩子的旧衣裳,被她发现后破口大骂,骂得送和收的人都战战兢兢。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些人把自己熬成了婆,有些人把自己修成了佛。
我在这篇文章里放了好几张丈母娘穿着鞋子的图片,其实她以前常年不穿鞋的。有客人吃饭的时候,包括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她也不上桌,而是端一碗饭在小矮凳上坐着吃,一边不停地叫我们多吃点。后来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才勉强跟大家坐一起,年纪大一些后,才肯穿鞋子。
在她的心里,任何时候都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我对女儿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活菩萨,那你们外婆就是。
结婚后的日子特别艰难,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老丈人没有手艺,只好出卖苦力,两口子承包了乡供销社配送到各村代销点物资的运送。
那时候公路还没有开通,大到装满酒的酒坛,小到一枚缝衣针,都要用双肩挑着,翻山越岭送到村里。
为了不走空头路,他们会想法多接一些类似的活来做。于是村里的公粮也交给了他俩,放映队的电影机也被他们包了下来。
那些年,在太拔通往各村的山路上,时常能见到一对挑担的夫妻,穿着草鞋,顶着烈日,迎着风雨,一根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换到右肩。把秋换成了冬,将春换成了夏,把汗水换成了油盐,将黄连换成了糖,把太阳挑下了山岗,把月亮挑出了山垭。
让他们自豪的是,那些年里,他们用双肩运送的物资,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遗失和损坏。这也让他们赢得了更多的活计,因为把东西交给他们,可以放一百个心。
张芬供销社的老邱,总会在老丈人离开的时候在担子里掏一把糖果,塞到他怀里,让他带回去给娃娃们解馋。
上世纪八十年代,公路通了,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开进村里的那一天,他们失业了。
繁重的劳动,早早地压弯了他们的腰。
三:
老丈人是个不拿证的厨师。
张芬村又分为上村和下村,他所在的是下村。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下村的每一场红白喜事,都是他掌勺。
掌勺是个累活,整日介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前闻着油烟味,到开席时已经毫无食欲。
前些年,我们力劝他不要再去站灶台了,他说不太好,从哪家开始呢?我说,那就跟大伙儿说,明年大年初一开始退下,谁家做事,都不去掌勺了。
他终于听了我们的话。
老丈人烟抽得很凶,常年喝浓得发苦的茶,没上过学堂,却奇迹般地能认很多字。在洪荣兄的记忆里,他还当过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他大公无私,不偏不倚,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尊重。
四:
六年前,有天一大早,家里那只陪伴了他们很多年的老黄狗,莫名地走出家门,慢慢往村外走去。走几步回来一下,走几步又回来一下,一副刚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开娘家的样子。走出村口后在马路边停了下来,怎么叫都叫不回。而平时,只要主人在家,它轻易是不出去的。
它太苍老了,以至于无法躲开迎面而来的小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们都很喜欢它,管它叫阿黄。
据说,家犬都知道自己的大限,但是它们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去世,而是会跑到外面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离开。
老两口很伤心,用畚箕装了阿黄,一路气喘吁吁,费力地抬到自留山上埋了。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那双曾经踏遍太拔每一条山道的“铁脚板”,连一个高一点的台阶都迈不上去了。
前年冬,老丈人阳了,在县城医院只住了三天,就拒绝挂瓶吃药,闹着要回家,跑到电梯口不肯回病房。他心眼好,但是脾气火烈,嗓门很大,倔起来的时候,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二零二三年正月十七日,老丈人撒手人寰,离开了他的人间,享年八十六岁。
五:
与老丈人同期逃难到内地的人,也大多已谢世。他们的离去,标志着一代人记忆的终结。他们是日本侵略中国的见证人,是中国近代史的见证人,也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
国破家何在?回望泪满襟。新生代的我们,总觉得当年的硝烟离我们很远,可是看一看周围,会发现那一场国殇,仿佛就在我们身边。
老丈人走后,丈母娘经常陷入混沌之中,每次回去见到她,她总会问:你大大去哪里了?是不是在华老子门口?怎么还不回来?
我鼻子发酸,心想,他要是真回来,那一定是带你走。
因为这个世间,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老妻啊。
老丈人临终前,曾经对她说,我是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去的话我身上还有点钱,会分一些给你用。
我在那两张爬满沟壑的脸上,在他们磕磕绊绊的一生中,在那两根发亮的扁担里,看到了生活的残酷真相和爱情最初的模样。
2024.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