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淮安之前,我问小黄,淮安有什么好吃的?
小黄是我的朋友,盱眙人,盱眙属于淮安,在淮安的南边,这两个字有些生僻,我是认识他以后,才知道咋念的。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请我去喝酒,说是老家朋友在济南开了个店,主推麻辣小龙虾,也是从那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盱眙的。
小黄想了想,期期艾艾的说,淮安能有啥好吃的,我说,小龙虾怎么样,他不以为然的说,那个哪里没有,接着说,洪泽湖的杂鱼锅还不错,可以尝尝。
小黄四十来岁,中等个,人长得结实,,看上去很憨厚的样子,实则很精明,十多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济南闯荡,现在已攒下上千万家产,他的话我一般都信。
来到淮安已是晚上六点多,就住在河下古镇旁边。
河下古镇是大运河边上一千年古镇,康熙和乾隆下江南时,都曾经下榻过此处,里面南北两条主街,东西数条小巷,巷子青石铺地,两边是灰砖灰瓦的明清建筑,古镇还出过一个状元,一位作家,几十位进士,无数举人,状元是嘉靖年间的沈坤,作家是大大有名的吴承恩,两个人还有联姻,具体讲就是,吴承恩的儿子娶了沈坤的孙女,古代人讲究门当户对,由此可见一斑。
住下后便问前台服务员,附近有没有吃洪泽湖杂鱼锅的地方,服务员是一个微胖的小女孩,长得很“淮安”。
淮安在商朝属于东夷,东夷人长相有特点,具体不好描述,大致团脸,薄嘴唇,深眼窝,据史书记载,当初商纣王之所以被周武王所灭,除了用活人献祭,宠信妲己,酒池肉林外,还与他那会正忙着讨伐东夷有关。
女孩眨了眨眼说,前面不远有个古文楼,主打淮扬菜,那里应该有。
古文楼来的时候路过,位于去河下古镇十字街口的一角,仿古建筑,平顶,两边和沿街房连成一体,进去后,古香古色,豁然开朗,有洞天福地之感。
大厅正中一棵仿真古柳,柳枝垂离,绿意盎然,柳树下起一高台,放四张木桌,木椅,正对面一影壁墙,一台大屏幕电视正反复播放古文楼的历史及蟹黄包的做法,一隅是菜品展示,二楼是环廊,靠窗的位置布置着雅座,再往里是单间,灯光氤氲,环境清静,消弭了夜的黑暗,多了些似水的柔情。
淮扬菜起源于淮安,扬州,以水产为主,苏北地处黄淮冲积大平原,水网密布,河流纵横,河鲜易得,因此,淮扬菜主打本色本味,特点是“和,精,清,新”,和为醇和,精为精致,清为清淡,新为新鲜,所谓“妙契众口,雅俗共赏”,新中国建国时,开国大典招待八方来客,宴席上选用的便是淮扬菜。
至于这家文楼,更是有些来历。
乾隆二十一年,陈氏家族在河下花巷建起了三楹楼寓,取名“友楼”,寓意“以茶会友”的寓所,“友楼”环境典雅,闹中取静,一时富商巨贾,文人雅士,争相前来。
公元1762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纪昀伴驾来到河下,君臣俩微服走进友楼,闻楼上传来平平仄仄吟咏声,便去看热闹,见有陌生人前来,一位老者有意刁难他俩,出了一副上联,“小大姐上河下坐北朝南吃东西”,要求君臣俩对出下联,对不出来就要请客,乾隆皇帝虽然有才,一生写过四万多首诗,一人盖全唐,但架不住上联确实偏颇一些,只好乖乖交钱了事,感叹淮安人杰地灵,一个普通老头都如此有文化,遑论其他,遂乘兴挥毫,写下“文楼”两字,走后,人们才知道原来是当今皇上大驾光临,皇恩浩荡,至此,“友楼”便改为了文楼。
几百年过去,文楼依旧在,只是经营内容由喝茶改成了餐饮,主打“蟹黄包”。
蟹黄包是三国时期发明的,据说与诸葛亮派人去东吴,祭奠刘皇叔的夫人,也就是孙权那位挺泼辣的妹妹孙尚香有关,明清已享有盛誉,主要特点在馅和皮,馅是精肉和蟹黄,加猪皮和鸡熬成的高汤,皮是高筋面粉反复揉搓而成,皮薄如纸,吹弹可破,吃的时候要先用吸管吸汤,再慢慢享受蟹肉蟹黄的美味,其用料讲究,制造精细,只是价格也不菲,一只要六十元,我脑子里纠结了半天,也没说服自己买一只尝尝,心中暗暗盘算,六十元,“南京小笼包”能买八笼了。
周总理小时候也很爱吃蟹黄包,他的故居离河下古镇只有两三公里,家里邻河,驾一只小船摇上一会便到了文楼,买完包子回去,包子仍然是热的。
周总理和乾隆光临过的文楼不是我现在所在的古文楼,那个仍然在古镇原址,一个独立的四合院,四周环廊,通向各个单间,房间里的摆设都是硬木家具,房子青砖灰瓦,典雅大气,很有些大家气质,料想,在那里吃一桌饭肯定是很上档次的事。
点了三道菜,一道洪泽活鱼锅贴,一道平桥豆腐,一道蒲菜炖淮阳狮子头,第一道是小黄给推荐的,后两道是看邻桌上有,顺手点的。
洪泽活鱼锅贴是选用洪泽湖的四五种小杂鱼红烧而成,杂鱼刺多肉少,吃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是淡水鱼,土腥味有些重,所以加了很多葱姜辣椒,即便如此,味道也远不如胶东的杂鱼乱炖美味,但锅贴不错,是一种有些泛黄,薄薄的,硬硬的小饼,吃起来脆,甜,香。
洪泽湖离淮安三四十公里,离开淮安那天,我还特意绕道去游览了一下,天水相接,一片茫茫,中国几大淡水湖诸如洞庭湖,鄱阳湖等都去过了,远观无非如此,区别也只在面积大小了。
平桥豆腐超出了我的想象,是真的好吃,第一眼看到邻桌上这道菜时,我便“一见钟情”,初始不认为是豆腐,白白嫩嫩的,呈细细的豆萁状,有些晶莹剔透,后来检索百度,这才发现,居然是淮扬菜的“头牌”。
“其选用豆脂豆腐,切成一致的菱形小块,配以鸡丁,香菇丁,香菜末,用鲫鱼脑起鲜,起锅时淋了一层明油,看似不冒热气,实则很烫,吃的时候要小心慢用”。
这让我想到了《红楼梦》的“茄鲞”,表面上是茄子,实际只是取其名,和茄子关系并不大,按照王熙凤的描述,其做法如下:“茄子去皮,净肉剁碎,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胸肉加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漕油一拌,盛在瓷罐里封严,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
也不怪刘姥姥惊叹,“乖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我说恁好吃呢”,做菜做到这个程度,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汉民族有此功力了,目前中餐馆在全世界遍地开花是有道理的,也真应了孔老夫子那句名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狮子头也是淮扬菜的精华。
相传隋炀帝在扬州巡幸时,当地厨师以扬州万松山,金钱蹾,象牙林,葵花岗四大名景为主题,做了四道菜,分别取名“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葵花斩肉”,到了唐朝,葵花斩肉改名为“狮子头”,从此名扬海外。
狮子头的做法大体以六成肥肉和四成瘦肉,加上葱姜鸡蛋等配料,剁成肉泥,再团成拳头大小的肉丸,上桌红烧或者清蒸。
狮子头在北方叫四喜丸子,多为红烧,而南方的狮子头大都清蒸。
我家门口有家快餐厅,几乎承包了我一半的餐饮需求,四喜丸子常吃,但基本吃不出肉的味道,松松垮垮,淀粉居多,这里的狮子头却真的不一样,白,嫩,滑,糯,和蒲菜搭配在一起,一个鲜香,一个清淡,当然,价格也不一样,我平常吃的四喜丸子三块钱一个,而这里的狮子头却要十五元。
由狮子头想到牛肉丸,牛肉丸是潮汕的美食,内弟在广东工作,喜欢做饭,没事就琢磨吃,手也巧,无师自通,多年磨炼后,已被人视为大厨,过年回家,村里有办喜事的,会特意求他去掌勺。
有一次过年喝酒,说起潮汕的牛肉丸,内弟说,赶不上他做的好吃,牛肉丸的精华在于将大块的牛肉变成肉糜的过程,一般的做法是机器搅,他是自己捶打,耗时三四个小时,像“章丘铁锅”一样“千锤百炼”,牛肉丸做好了,人也累怂了。
所谓慢工出细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相信,这样的牛肉丸肯定好吃,筋道,饱满,有弹性,能感觉肉的蛋白在牙齿间扯动,化作一缕浓香入肚,只是,现在还有谁会为了一口吃的,这么费时费力哪?
内弟的牛肉丸我始终没有吃到,但内弟描绘的那一幅“牛肉丸美食”,我始终萦绕于怀,如果搞一场美食大赛,不知道内弟的潮汕牛肉丸能否胜过淮扬菜的狮子头。
淮安不仅有淮扬菜,还有民间小吃,比如,同样是面食,陕北有油泼面,山西有刀削面,兰州有拉面,河南有烩面,而淮安当仁不让,有“长鱼面”。
“长鱼”是何方神圣?我疑惑了很久,还以为是洪泽湖特有的一个鱼种,后来才知道,“长鱼”就是黄鳝。黄鳝是穷孩子的美食天花板,我四五岁的时候,正是连馒头都吃不上的年代,整天咸菜窝窝头,嘴里能淡出鸟来。
一天,对面的金良神神秘秘告诉我,他家里捉了一条黄鳝,晚上煮煮吃,等着拿一块给我尝尝,金良比我大三四岁,我们俩玩得不错,他妈是瘫婆,常年卧床,还有个姐姐,经常挨他爹打,他家里有股味,没几个人愿意去找他玩,我算是其中之一。
那一天,为了这一口吃的,我流了一下午哈喇子,晚饭都无心吃,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出来了,给了我指甲盖大一块,我还没咂摸出滋味,便迫不及待咽下去了,他问我,好吃吧,我说好吃,我问,还有吗?他说,没了,我很是失望,努力吞咽着唾沫,也咽下对黄鳝的那种渴望,从此,黄鳝便“美人如花隔云端”,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念想。
时光到了现在,黄鳝早已走入寻常百姓家,但“长鱼面”价格仍然不菲,一碗面三十八元,也算是“面界”的“VIP”了。
在淮安市中心,“淮安府署”衙门一侧,正对着“淮阴市”古碑的地方,有一家小吃店,里面吃饭的人很多,感觉是个网红店,偏巧靠门的位置,还有一张空桌,我和老婆子便走了进去,老婆子点了一碗“长鱼面”,我贱毛病发作,要了一碗酸辣粉。
很快,长鱼面上了桌,一碗一盘,面是面,卤是卤,面浇高汤,洒上香菜,卤是黄鳝和韭菜,蒜黄,红辣椒爆炒,单独盛在一个盘子里,吃的时候,可以一口面一口菜的单吃,也可以把菜倒入碗中搅和着吃。
味道当然不一般,不一般的也只是“黄鳝”的味道。
第二天打车的时候,和出租车司机聊了起来,说起淮安的好,勾起了出租车司机浓浓的“爱乡之情”,他说,每每出去旅游,待不了两三天就想家,感觉哪里也不如淮安好,有次去西安,吃当地的臊子面,啥臊子啊?不就是我们的浇头吗?就那么一点点,哪有我们的“长鱼面”,卤是一大盘。
我笑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还觉得妈做的打卤面最好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