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星点点——记一个被造化捉弄的动物
月亮已经挂在遥远的天边了。
几乎是一轮圆月,很白,在周围暗蓝暗蓝的天幕映衬下,有点儿刺目。它努力地在天空中蹒跚,好像要看到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有些地方它是不能看见的。那黑漆漆的地方,是树木,房屋的影子。在那些阴影里,隐隐约约存在一堆一堆白白的东西,那是积雪。
没有风,街上行人稀少,很静,也很冷。昏黄的路灯无精打采地照在冷而硬的地面上。远处,闪闪烁烁的,那是几颗不知名也不知趣的寒星,它们是那么地微不足道,没有谁去理会它们,甚至它们,也早已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月光,惨白惨白,让人有点眩晕。夜,出奇的冷,也出奇的静。孤独和寂寞更加重了这冷和静的氛围。我想逃开这冷和静的空气,因为这让我感到压抑和窒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人是不应该采取消极避世的态度的。因为你避开一种残缺,取而代之的必然是另一种残缺,躲避痛苦的结果往往会使你更加痛苦。
在这白的月光,暗的星光,以及冷而静有如铁桶的夜色的背景下,我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一幕。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在太原人丰物阜的柳巷夜市,那些红男绿女们在这里尽情享受着这美妙的夜色给他们带来的舒适和惬意,尽情挥洒着他们的热烈和激情。但是,他们可曾注意到点缀其间的不和谐的音符了吗?难道那不是有碍观瞻和大煞风景吗?
在这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个奇怪的物体在移动。不过,它前进的速度比人流涌动的速度慢了许多。那是一辆在一块不太长的木板下面装了四个轮子的十分简陋的小车,跟小车连在一起的,是俯卧在上面的一个没有了下肢的“动物”,看上去它是一个只有半个的“人”。除了两手(如果那确实是手的话),其它部位一动不动。它双手的作用是转动两个前轮,使这辆小平板车带动它那惨不忍睹的身体缓慢前进,同时,把小车前面那只斑斑驳驳的破碗向前移动一段距离。
这是一个具有人形的动物,并且,只有那副残缺不全的躯壳加上下面那只小车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动物。它的生命已经退化成一种机械运动。没有了那个小车,,它就连一个动物也不是了,充其量只是一个物体。这只动物夹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怖。它的头只能脸朝下枕在小车上,眼睛也只能看到它前面及左右很小的范围。长期的一成不变的动作使它全身的肌肉早已失去了运动的功能。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一脸漠然。它的感觉已经相当迟钝,或者近乎完全丧失,它不太能够感知寒冷或者酷热,也感受不到温暖或者凉爽。它只能半死不活地赖在这个对于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世界上,也就够了。当这个如同脚手架一般的物体向前缓慢移动时,两边的人群会自动避开,给这个东西留下一个合适的空间,但是,人们同时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个小车加一副躯体加一只空碗的组合,象一只蜗牛一样向前爬行着,口中不时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它已经无法说出“求求你”,“行行好”诸如此类的语言。或者它难以启齿,或者它从来就没有语言的功能。因为它只是一个动物,所以它没有思维,当然也无所谓痛苦,无所谓快乐。用手向前移动那只破碗,好象只是一种本能,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已经是一只纯纯粹粹,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动物了。并且,它的那种求生欲望和求生本能,终将被消耗殆尽。
因为没有了思维,所以这个动物已经忘记了它曾经是周围那些人的同类。它的移动和停止都是自发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它现在甚至不如一只螳螂或一只麻雀,能及时避开它的天敌。它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只动物,周围那些人与它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们在看到它时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好像在博物馆观察一个动物标本,并且带着一种鄙视和厌恶。所以,这只动物从人类那里获得的施舍和同情少之又少。如果它不合时宜地拥有自尊的话,我相信这个星球上仅有的一只动物马上就绝迹了,人们就再也无缘欣赏到这样一个原始而笨拙的创造了。
人们还在灯红酒绿中穿梭,大家都对那个可怜的东西视而不见,甚至冷漠到对这个动物看也不看一眼,而且,还有人有意无意地把那只不知做何解释的空碗都踢一边去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良知未泯的人把那个物事捡拾到小车前面。那一双爪子似的手一下子就把那只碗抓住了,再轻轻向前推进一段距离。在任何时候,这只碗几乎都是空的,但这只动物却不会轻易把它丟弃。因为作为一个整体,这个动物是由小车,身体和空碗组成的,缺一不可。
然而,它肯定是一个人,至少曾经是一个人,当他在妈妈的怀里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从它那个轮廓上还能看出许多“人”的特征。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样的阴差阳错,属于于它的世界只有身下的一只小车,以及小车前面的一只破碗,如此而已。
说它是一台机器,一个动物,倒也无可非议,但如果是一个人,那就太残酷了。它必须让它的生命在转动车轮和推动破碗中度过。它如果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想,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在它还能转得动车轮的岁月里,它必须忍受雨淋,日晒,风雪和饥饿。最可怕的是,它可能还有这样的知觉,它曾经是周围那些人们的一员,但是,由于造化弄人,它倒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供人观赏供人消遣的动物。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出悲剧,而悲剧的结束,必须以它肉体的死亡为代价。而且,在人间活生生的上演的这出悲剧,不但无人欣赏,无人喝彩,甚至没有人肯洒一把同情之泪。好像它应该理所当然地忍受这种与生俱来的或者由于不幸造成的不公平。正常人做一次恶梦就会醒来,但它呢,挨一天就是在做一天的恶梦,天天如此,永无休止。
生命是应该得到保护和尊重的。但是,这个动物的生命只是一辆简陋的小车,半截形同虚设的躯体,或一只毫无意义的空碗,所以,它只能被轻视,被践踏,被蹂躏。用健全的生命去破坏一个残缺的生命,多么可悲啊!这对于人类本身,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小车终于会在某一天停下来。那时,有幸目睹这一场景的人才会不无怜惜地把这辆小车扔掉,连同那只破碗,连同匍匐在小车上的那半截身体,连同它在这孤独和冷漠的人间所遭受的一切屈辱,一切悲哀,那绝对是一种解脱。然而,可怜的“人”啊,你能等到那一天吗?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想,你的脸上一定会出现笑容的。
好多年了,那个动物的结果如何呢?难道它还会寄居在柳巷那寒冷的天空下,周围的人们还在冷漠地欣赏这样一幅人间胜景?那个小车和那只破碗呢?如果那一个可怜的动物得到了解脱,会不会有另一只同样的动物继续趴在那辆小车上,并且继承了那只空碗,而且继承了小车前主人或者前任东西前任动物所必须忍受必须经历的一切。
扔掉那辆小车,砸烂那只破碗,不要用那些鬼怪似的玩意儿来支撑我们崇高的生命,但愿人世间不要如此冷漠。
当生命的月光把似水的清辉洒向人间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感到寒冷,落寞。但月光本身是没有错的。当几颗残星孤独地在天空中眨着眼睛的时候,我们不要忽略了它的存在。星光,那是日光和月光无法代替的,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在人间在夜空闪耀了许多万年。星光是永恒的,生命是永恒的,人性也应该是永恒的。人们啊,请你们不要用残忍和冷淡伤害了这柔和的星空。
星光,它只在最漆黑,最孤寂的时候闪现。它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残缺,虽然它本身并不见得完美。
月亮已经西沉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残星点点,点点残星,正默默地,默默地在遥远的天际闪耀。星光,总是闪烁在最应该被照亮的地方。
太阳,月亮,残星,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