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走了。我先对妈这样说。
其实一周前我就算好了哪天动身,春节过完,我又要回到南方去挣钱。但一直不知怎么开口。一般来说,儿子有事多半是先跟母亲沟通,然后再由母亲转告父亲。倒不是与谁更亲近的问题,主要是一种习惯吧。但这回我犹豫很久才开口说要走,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
我是长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幸福生活体验。小时候最不能忘记的是不愿意吃粗粮被父亲拖在烈日下暴打。几十年后母亲说,你从小就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当年要不是狠狠打,逼着你吃东西,你早就饿死了。
其实不说我也知道,为了让我活下去,父亲不得不屡下狠手。
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运动,这期间父亲进了五七干校,母亲和弟妹们先后两次下放回老家苏北。虽然我的户口还在城里,但父亲失去自由我便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于是不停转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到中学毕业,我一直在转学。从安徽转到苏北,再回安徽,共转了四次。最后一次回到皖东那个小县城时,父亲又要去乡下蹲点,顾不上照看我。只剩我一个人在城里上学,刚上中学我就学会了买菜做饭起炉子,只是没读好书,整天就是玩。现在想想也很后怕,幸好当时没有学坏。
然后就招工进厂,进步倒也不慢,渐渐进了领导班子,可就在这时,一声改制,工作便没了。二十五年工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突然之间什么也没有了,买断费八千块,还不够买一年社保。
说实话,一下子没了饭碗,真有一种惊惶失措的感觉。活到四十多岁,一不会做生意,二没有技术,三没有后台。想到那段日子,用凄风苦雨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一狠心,去了南方打工。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父母也八十奔九,说实话,八十多这样的年纪可以说是见一回少一回。而我作为长子,下岗后一直东奔西走,因为要支付每年的社保和医保,要挣钱养家活命,一直不能留在他们身边尽孝,可心里惭愧啊。于是每到过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回家是快乐的,没想到分别却如此痛苦。
随着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分别时的痛苦也逐年加深。
妈说:这么快就要走啊。
是的,才回来十几天就要走。可一年有三百六十多天呢,我陪伴他们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分之一。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开始编造理由,说公司有事要快点赶回去。然后又说:妈,你跟爸都很好,这我就放心了。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们。
妈装出很轻松样子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跟爸说的时候,爸好像没听懂,只是很随意地哼了一声。就去忙他的盆景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搞不清老爸为什么对我要走表现得如此平淡。后来倒是老爸先开口说:你还站在这里干嘛,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吧,不要到时候又手忙脚乱的。
我说:爸,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察觉到老爸的肩膀似乎颤动了一下,手里的活也停下了。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也没再说话,他就这样蹲在花盆那里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傻站着不敢动。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老爸终于侧了一下脸,说:去吧,好好工作。我说:爸你放心吧。然后悄悄转身走开。
回到房间,我的泪却再也止不住……
临走那天,我起得特别早。探头往老爸他们房间看了一眼,床是空的。老妈正在厨房下饺子,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子。我问妈:爸呢。
妈说:别管他,一早上就出去散步了。我问:去什么地方,我去找他。妈说:别去,你找不到,很远。你先吃吧,吃过了还要赶班车去省城呢。
我说:妈,为什么大清早吃饺子,怪麻烦的。妈说:是你爸说的,出远门要吃饺子,这是老一辈的习惯。饺子包的多,也给你爸留了,你多吃一点。
我点点头。在妈的注视下埋头拼命吃着,也拌着泪花……
我和妈一前一后往汽车站走,上了车后,我说妈你回吧,一到那边我就打电话来。
把行李放好后,一看妈还站在下面没走。于是又说一遍:妈你快回去吧。
妈说:好好,那你一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说:妈你放心吧。
看着妈的身影消失之后,我才坐回自己的座位,轻轻叹息。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汽车终于开动。我下意识地朝车窗外一看,通过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妈还站在车的尾部没有离开。我伸出头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她终于转身走了,一边擦着眼泪……
我转过脸来朝汽车的前方看,但这时什么也看不清……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走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亲情震憾。以前一直以为,这些离别的动人镜头大都是电影当中出现过,或者文人墨客编出来的。可这一次却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骨肉亲情,其实就是十指连心的感觉啊,是一种钻心裂骨的痛。
一路上眼前老是浮现爸妈的身影,心里感到很沉重。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爸并不是去散步,而是故躲开我。他是不想经历这种离别之痛,唉,像这样的离别当然还是越少越好。
房锦辉,男,57年生,祖籍江苏,在安徽出生和长大。上世纪九十年开始代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并加入滁州市作协和安徽省作协。出版长篇小说一部,网络上有小说作品百万字以上。现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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