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中岩拜访,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心愿。
两年前,撰写《黄庭坚云顶山题记》,知道了黄庭坚在青神中岩盘桓三月,他的表兄、金堂县令张褆回老家中岩看望他,并请到云顶山,写下了《金堂县庆善院大悲阁记》。那时,我便生出了去拜访中岩的愿望。
从金堂到中岩,几乎是贴着龙泉山脉的西麓自东北而西南的前行。一路上,龙泉山脉蜿蜒着在我们左边的车窗划过。只是山脊越来越低,从海拔近千余米的云顶山缓缓滑下,到了中岩,才六百余米高了,山峦也显得温婉清秀起来。岷江从西北靠了过来,沿着龙泉山脉的山脚向南奔流。我们的车就在这被山和水挤得很狭窄的道路上缓行,左边是青葱翠绿的山峦,右边是汹涌奔腾的江水。
中岩寺坐落在慈姥山,最为奇特的是下寺。下寺后抵峭壁,前瞰大江。寺前,没有宽大的坝子,寺门外两步便是堡坎,“八”字形的阶梯,向左右分开。阶梯的最上一梯处,各立一座拱门牌坊,大小与普通农家的双扇大门无异。上方是两重琉璃飞檐,门楣上是南宋李时题写的“中岩”二字。真佩服建造师的奇思妙想,能在这样促狭之地,因势就形,建造起这样小巧玲珑,但不失庄严肃穆的山门。
站在两门间的小小平台上俯瞰,岷江自右而来,思蒙河迎面而至,两水相汇,水面陡然增宽,水势愈发澎湃。站在堡坎下,我举起相机,对着平台和平台后的寺庙,此时,闯入我镜头的是北宋时候的情景——九百一十三年前的秋天某日,金堂县令张褆,手揽官服前摆,沿阶梯拾阶而上。身着紫色宽袖广身锦袍私服的黄庭坚从大殿急急走出。在这小小平台,他们相遇了,相对抱拳,长长一揖:“表弟好!”“表兄好!”……抑或是另一番情景——平台上,张褆、黄庭坚面对滔滔江水,秋风掀动他们宽大的袖摆,黄庭坚捻须朗吟:“岷江初滥觞,入楚乃无底。……”
出了下寺的左门,循着山路而上,便到了“唤鱼池”,这就是今人称着“苏东坡初恋的地方”。岩壁上,是苏东坡题写的“唤鱼池”三字。当年,年方十九岁的苏东坡就读中岩书院,和恩师的女儿王弗常来此击掌唤鱼。记记掌声,从龙湫深处唤来金鳞欢游,也唤来了他俩美满的爱情。驻足池畔,我和黄庭坚一起看到了苏东坡与王弗从唤鱼池携手走入幽径的背影。远远站在黄庭坚身后,我看见他轻轻击掌,望着池鱼,悄然凝思。此时,亦师亦友,已经六十四岁高龄的东坡身在蛮荒的儋州,音讯杳无……
过千佛长廊便是玉泉岩。山岩凹进去,形成偌大的石窟。一股清泉从龙头流出,石壁上有黄庭坚题写的“玉泉”二字。下边是一圆水池,径约五尺,池中用小条石做成盘旋的小渠,拙朴无华,酷似太极图。当年文人墨客团坐在太极池四周,将盛了酒的杯子放入水渠,曲水流觞,酒杯停在谁面前,就该谁饮酒吟诗。——秋后的下午,阳光穿过竹林,斑驳的光投在石窟壁上,竹影婆娑。一群宽袍广袖的文人围坐池边,主宾位的那人看着移动的酒杯将要停在自己面前,操起浓浓的江西口音,肆无忌惮的大声喝令“走!走!”酒杯却稳稳的停在了他的手下,人群便发出一阵哄笑。刚才还伏在旁边石几上鼾声如雷的醉汉也抬起头,张开惺忪的醉眼大声附和:“喝!鲁直兄喝!”被称着“鲁直兄”的黄庭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来,踉跄了两步,走到搁置好文房四宝的石桌前说:“我就写这泉吧。”于是,洒金宣上落下了题目《玉泉铭》,随着黄庭坚的挥毫,众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玉泉坎坎,来自重险。”“龙湫百泉,无与比甘。”一旁,看得痴迷的张褆,一边唱念,一边点头。待黄庭坚搁笔,众人响起了急促的掌声。张褆一个长揖,说道:“贤弟,我们云顶山大悲阁即将落成,还请贤弟前去游玩,也留下这等好诗。”黄庭坚一边应诺,一边回座……
回到下寺,已暮色苍苍了。将圆未圆的凸月从慈姥山的背后升起,正挑在寺庙的飞檐尖上。朦胧中,我不禁生出几许敬意:慈姥是挽臂云顶的同胞弟兄,沱江是牵手岷江的孪生姊妹,作为云顶、沱江养育的儿女,我能不生敬意么?黄庭坚作铭慈姥,撰记云顶,作为本地文史工作者,我能不生敬意么?张褆成长于青神,操劳在金堂,作为他子民的后裔,我能不生敬意么?
谨以此文,献给我崇拜的山水,献给我景仰的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