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被风裹着,簌簌地下。是那种让人想起杨白劳大年三十回家的场景,是个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场景的天气。
阿诚站在窗前,心想趁着这气氛,搜搜看,自己有哪些伤痛。然而,他是个活得通透的人,好像自己真没什么值得伤痛的了。
老婆唠叨着,“你倒是想想看,儿子上学的钱,该去哪儿凑?成天鼓捣那些诗,有屁用啊!”
阿诚沉默,表情死水一样平静。心也死水一样平静,好像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也活透了。
老婆在洗衣盆里使劲搓一件衬衫,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在那件衣服上撒完。“你是活透了?你那是低能,是窝囊。”
阿诚老老实实应道,“嗯,我低能,我窝囊。”
“你屁本事没有,干啥啥不行,全部能耐也就是让老婆孩子吃口饱饭。”
“嗯,我屁本事没有,干啥啥不行。”阿诚再老老实实回应。
老婆顺手抓起一条围巾,团了团,瞄准阿诚的脑袋用力甩了过来。
老婆真有一围巾把他甩到楼下的心,眼不见心不烦。
阿诚索性把围巾围在脖子上,起身踏出楼门。
老婆在门里亮着嗓子喊,“找楼下那个捡破烂的老苦去吧,你俩般配。”
听到这话,阿诚心里死水一样的平静忽然动了动。缩进围巾里的脸不自觉地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搬进这座楼的时候,阿诚还年轻,经常坐在窗前看书、写诗,有时也读诗给巧巧听。那时的巧巧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现在这样脾气暴躁的孩儿他妈、管家婆、母老虎。
那时候阿诚见过老苦,住在他们楼对面,靠打零工生活,经常早出晚归。那时老苦也不老,他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每天打扫小区卫生,女孩儿小鸟依人,似营养不良般瘦弱。
真正相识老苦一家是一年前的事。那天,阿诚陪儿子在楼下玩。他看见老苦妻子把扫把立于墙角,从堆着的垃圾里扒宝藏似的扒几个塑料瓶。她的女儿正追逐旋在风中的一个塑料袋,她随风舞蹈般打着转。他注意到她的两条腿细若麻秆,仿佛风再大些就会把她掀飞。
儿子欢快地跑去和小姐姐玩了。“你女儿?上学了吧?”阿诚问。
“还没呢,先天性心脏病,我和她爸来城里,给孩子瞧病。”
“爸爸说等我病好了会送我学跳舞。”女孩儿转过脸喜眉俏眼地抢说,很是炫耀。然后又跑去追那只塑料袋了。它正静伏在地上,可就在她快捉住它时,一缕轻风又将它扬起、飘远了。
这时巧巧拎着一大把香蕉回来,儿子跑向她去掰香蕉。伸出的手却被妈妈“啪”一下打开了。
“怎么和你爸一个样啊,不知道洗手?”巧巧一边冲着儿子喊,一边掰下一个香蕉塞进女孩儿手里。
女孩儿看看巧巧,又看向她的妈妈,衣架一样的瘦肩膀向上耸了耸。这时妈妈向她递了一个眼神,“快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女孩儿很乖巧地。巧巧已经一手拎香蕉,一手拎儿子上楼去了。
阿诚也跟着上了楼。他回到窗前,看到女孩儿的妈妈又开始在垃圾堆里寻宝了。一旁的女孩儿剥开香蕉,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很陶醉地。又把它举起放到眼跟前细细地端详一番。
仅一小会儿,女孩儿跑到妈妈面前,伸手尽胳膊最大的长度将香蕉递送给妈妈。妈妈弯下腰、眯着眼,张大嘴,朝香蕉“啊呜”一下,可是连香蕉的皮都没碰。女孩儿“咯咯咯”地笑了。
之后,阿诚照常坐在窗前看书、写诗。
一天,女孩儿的妈妈很焦急地敲开阿诚家的门。巧巧瞪大眼睛问她找谁,她低着头,两片嘴唇哆嗦着,看得出来有满嘴的话要说。
“我知道您好心,您还给我女儿一个大香蕉呢。您总记得吧?”她两手无处安放地来回搓着。
“可是,你知道,我们其实……现在……”巧巧想说:我们也不比你有钱。但没好说出嘴,她看出她是来借钱的。
“孩子爸出事了,你们是文化人,帮帮我,求你了。孩子看病全靠她爸打工挣钱,孩子在医院急需钱,可是老板不给,他就拿了人家放在茶几上的项链,人家报了案,说是偷盗。”她哭了,一口气说完。
“这事该找律师,我们……。”巧巧无奈地摊摊手。
“大姐,别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阿诚安慰道。
阿诚托朋友帮忙,最终老板同意不起诉,可老苦的工钱却泡汤了。
一年后,阿诚忙于儿子上学、筹钱。巧巧还是恨不得把家里那几张钞票拧出水来花。
一个风雪天气,他们送儿子上学,看到老苦在小区扫雪,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皱纹乱七八糟的。他的妻子却在一旁傻站着发呆。
巧巧轻轻碰碰阿诚,低声说“哎,你说咱穷,还有比咱更穷得狠的耶。”
老苦的妻子突然对巧巧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总认识你,你还给我家妞妞一个大香蕉呢。我家妞妞去跳舞了,她一定跟你们一样有出息的。”
老苦把她拽到身后,躬腰对巧巧说:“您别在意,孩子不在了,她精神有点儿……总说孩子去跳舞了。”
阿诚听后一时找不到话说。
老苦又说:“她会好的。不然,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这句话像在说给自己听。
阿诚心想:是啊!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要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每个人各不相同,对生活都有一些愿望、一种“好”的追求,只是“好”的程度不同罢了。然而现实中,往往这些努力都落了空。
就在阿诚夫妇要离开时,老苦妻子冲着他们喊,“我家妞妞会有出息的,是吧?”
阿诚和巧巧停了一会儿,齐声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