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上。微风轻轻地吹,杨柳的枝条如幻影般微微荡漾。
母亲躺在炕上,精神一反常态,她一样一样提醒我:要记得贡月亮,要把月饼摆在盘子里;葡萄、苹果拼一个大盘;玉米、毛豆也要放一些,我们能吃到的,月亮仙子可不能少。
那个秋天,野外的菊花儿开得泛滥,阳光灿烂,日子明亮而温暖。然而母亲的病就如猛烈的风,突然间将空气都凝冻起来了。
我按照她的吩咐都一一摆放在院子的窗台上,面对月光,心里默默地祈求上苍不要让母亲离开。
其实,我的祈求是自私的。母亲生命最后的延续是痛苦的,她总是探出一只手来,将五个手指头伸展开,用仅有的一点儿力气向半空中抓、握,像要抓住所有的过往,可是攥紧的拳头收回眼前,空空的什么都抓不到,就连仅存的空气也顺着指缝溜走了。
我用碘伏为母亲的伤口消炎,棉签轻轻一碰,她就哆嗦了一下,我说:“娘,疼呢。”母亲微笑着说“不疼,还好。”她总是那么隐忍。我也同样微笑,但不是高兴,而是心酸。
我帮她翻身,她自己竟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她的头发干枯花白,脸色惨淡。
在不算遥远的我的童年时代,母亲像白杨树一样结实挺拔,满头青丝,眉眼带笑,走路都是虎虎生风。那时的母亲身体里储存了满满的月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时间都浓缩成一股风,吹过她的脸庞和发稍,她就已至老境,古稀之年,最终把自己放倒在了病床上了。
屋外微风轻轻荡漾,一轮明月在树的枝头上摇曳着。
敬完了月亮,我为母亲按摩腿脚,她慈爱的目光端详着我,可灰茫茫的两眼里再没有了升起的月亮。
窗台的花香,在月色里清欢,一朵花打开的声音,惊醒了月光的迷离。
月亮撒下的光辉,静静地流淌着,那么美,那么凉,把灯光和星光都流乱了。
母亲睡着了,我躺在她身边偷偷地哭,好像她已经离开了我,已经死了似的。我一边流泪一边端详她凹陷的两鬓,她一天一天地变样,母亲如果逝去了,我就失去我人生中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她把人世间的一切爱和温暖都会带得空空。
我七岁那年冬天,父亲去世,我不哭。一旁流泪的表嫂喊我“莉莉,你爹没了,快哭呀。”我看见睡在炕上安详的父亲,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收拾爹衣物的二姐,眼泪就像断了线珍珠哗哗往下流,中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我的眼睛也晃,突然间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周围好多人纷纷落下了泪。
大家都说母亲命苦,从小父母双亡,现在丈夫又撒手人寰,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母亲不哭,她抚摸着父亲的额头说: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要不然,孩子们怎么办。
那时候的母亲就像一棵挺拔的树。一棵树,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月亮升起的过程,因此,它具备了热爱宇宙和宇宙万物的心灵。白月光照着树,照着人,人同树一样,有了植物性,大地从容,生命也就从容。
家乡的白月光,它一直在打磨着,并且越来越细。
母亲曾说,逝去的亲人住在夜空里,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肯定是他们的眼睛,总有一天,亲人们也将去那里聚集。对于母亲的话,我深信不疑。那些年的夜晚,每当星星绽放在空中,月亮挂在天边,母亲就会透过指尖将全部的爱一针一线地,细细地缝进不会说一句话的衣服里去。
夜的脚步,踩着月光,越来越深了,直到走进了月光里!月光拥抱着村庄,村庄拥抱着我和我的母亲。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地面上,铺展成凄然的美丽。
平日里,我把几个月大的女儿放在她身边,她总是慈祥地看着说:“我小外孙咔~(方言:非常的意思)亲咔~灵的呢!”她总是把对外孙的期盼渗透在言语里。在我儿子睡着的时候,母亲常常趴在他头跟前说:“我家大宝太有福气啦,你们看看这孩子,睡着了还在笑着呢!长大后肯定有出息!”其实,母亲是看不见的,她的眼睛在失去两个儿子后,就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
今天,我照常把女儿放在她身边,母亲没有夸赞她的小外孙。我心里明白,母亲很多时候思维是不清晰的,就在前两天,表哥和表嫂来看她,我问她看谁来了,她抬眼看看,很欣慰地说:“你哥回来了,你给他写信了?”我知道她指的哥不是表哥,而且我的两个哥哥——母亲的亲儿子。
两个哥哥已经去世了好几年,二哥在我上高中时得了重症,来不及治疗就去世了。母亲伤心欲绝,她哭,把她年少时的苦难、委屈和成年后的无奈一并都哭了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了不长时间,大哥又生病了。生活中的变故就像狂风暴雨摧残着一棵树,枝头的树叶正在凋谢。我在母亲身边,就像躲避风雨的小树苗。那些年,窗外的月亮好像也不那么明亮了,眼泪经常从母亲的眼里倾泻出来,仿佛她身体里隐藏着一条隐秘的河流,终于,河水溢满泛滥出来。
那些年,母亲的月亮缺了一道口子,那种发自灵与肉的双重疼痛,只能等岁月来治愈。可是,一些人和事,就像一株株刺槐树,一旦扎根在心里,无论怎样是拔不出去的。
白月光如水一般,不急不躁地倾泻下来,照着田野,照着村庄。
村外,一只孤单的鸟温和地怯生生地叫着。
第二天,母亲没有醒来,她的眼睛紧闭着,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母亲的生命终止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的呼吸停止,心脏停止跳动,她带着她一生的忧怨和委屈,生与死的没有说出来的委屈,再不会和任何人诉说一句,永远地走了。
我亲自为她擦拭身体,为她穿寿衣。慌乱中,仿佛来不及伤悲。寿衣是我偷偷为她准备的,她说,我活着你都孝顺我了,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穿什么都不在意。
我给姐姐打电话,告诉她们母亲的消息。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她们不停地烧纸钱,说是为了母亲的灵魂送行,其实,喧闹的气氛里已经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了。
我摸摸母亲的手,摸摸母亲的脸,看着她那无论何时何地都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闭合,再也不会追随着我,看着我了。我悲伤的泪水,终于禁不住,千军万马地涌了出来。
母亲睡在棺材里,一口很结实的红油漆的棺材。炕上母亲睡过的地方空荡荡的,我收拾她的遗物,一件一件抚摸她用过的东西,躺下睡一睡她睡过的炕席,却感觉不到母亲的体味和气息了。原来,生与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而已。
按照乡村旧俗,母亲在早晨8点30分上路出殡。这个时间启程,她的前面尽是光明,日后子孙也兴旺发达。这份眷顾子孙的心思,在她走向忘川河时,是否会回一回头呢。可是,在她喝下孟婆汤忘记今生时,她就已忘记了我们,即使再面对面碰见,母亲也不会认识我了。
母亲离去后,无论我怎样的忙碌,总觉得生命无事可做。我被一片片白月光度化,隔着窗户,凝望光秃秃的树枝,和树枝上落寞的寒鸦。那个冬天,山上没有落雪,村庄没有落雪。雪,落在了我的心上。
到了晚上,月亮的周围散发着清冷的光晕,我跑到院子里,抬头望望月光里是否有母亲的身影,又仿佛门外母亲正探头进来,当我伸手打开门,却看不到一个真实的她。然而,我分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母亲随时随地就在我的身边。
夜,被白月光浸染,那么明朗,那么安详,有些滋味,只适合一个人慢慢来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