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几天功夫,楼下的那棵樱桃,便开出了满树的粉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这个表述不准确,甚至于欠尊重。一棵树,“才几天功夫”是开不出花来的。那只是我的错觉。我忽略了为开出这一季花来树所作出的种种努力。这努力你可以认为是一季,也可以认为是一年,还可以认为是它成长至今的全部。
这棵树就长在楼下的花台里。
这花台是顺围墙根窄长的一溜。十多年前,宿舍楼修好后,建筑方按要求砌了这花台,然后,由我去园艺场选购树种。我选了黄桷兰、橡胶榕、月桂、紫薇和月季。这樱桃,是怎么从花台里长出来的呢?不知道。
我设想过它的来路和身世。它的老家也许在樟木或者冕宁;它或许原本是玛瑙般透红的一颗,在满足了本宿舍楼某一位住户的口腹之颐后,以一粒纯粹的种子的身份,被噗一声吐出来,并且,恰巧就吐在花台内土质最柔软又蓬松的这个部位而落入了土里,从此,便开始了它固有又坚忍的生长历程。
那么,它是何时长出模样并开出花来的呢?我估计,整幢宿舍楼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寂寞中但它长大了,开花了,并且结出果子来了。我是于某一年春的某一天,偶一抬头,见邻家小男孩在这棵树上咋咋呼呼摘果子吃,才发现这一事实的。
只是,那果子并不好吃,颗粒既小,其红也淡。我知道很多树种都这样,会退化。譬如桃,再好再大的一个桃子,哪怕是王母娘娘宴请各路神仙的蟠桃,吃完后留下桃核播进土里,长出来,都成了丑陋的毛桃。
作为一种生物,第二代即变得这样不堪,这事实既教人惊诧莫名又倍感凄惶。幸好人类发明了嫁接术,也就是通过在果树上移花接木动刀子,又能够让它保持优秀、变回来。
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棵自己长出来虽属于这院子却不属于某个家庭、某个人的樱桃树上花费功夫,它于是花年年开,果子年年结,却差不多只是献给促使它这样做的时令和季节,以及,那些乐于赴约的蜜蜂和小鸟。
花为蜜蜂开,果为小鸟结。是一年又一年的鸟叫和嗡嗡嗡的蜜蜂声,唤我去注意这棵树的。比方刚才,于阳台上,我正在读一篇名为《丰饶与匮乏》的文字,是介绍“日本人之物欲人生”的,其间一个愣怔,便听到了这来自天籁的呼唤。阖上书本,我站起身来,顿觉阳光扑面花香撞鼻。在这春日上午的暖暖阳光下,就看见了那棵樱桃,还看见有很多的蜜蜂在那锦簇成团的花枝上忙碌。
蜜蜂中没有看客,蜜蜂也从不凑热闹不事围观。蜜蜂多说明花粉多花蜜多。并且这还不是这棵不起眼的樱桃所能拿出的全部。花开过后还有果实,蜜蜂来后还有小鸟。也就是说,这样一棵不起眼的自生树,它不仅为蜜蜂推出了一台盛筵,还为小鸟预备了满树的美食。同时我还知道,在由花朵变果实的过程当中,那些粉白的花瓣,会带着香气告别枝头,昼夜不停又缱绻无声地,次第飘落下来,飘落成另一场雪。可以想见,当这样一棵树,以它一身的落英,在我们这个已显出来老旧的宿舍楼前,铺陈出一场软缎也似的柔柔韧韧的香雪,那会是多么奢侈又华美的一件事情。
又尤其是今年,遭受了那样重的冰雪灾害,本地的好多花木,都冻伤、冻坏、冻死了,这棵樱桃却熬过来了,仅仅花期推迟一段,花开却不敷衍,反而看上去,比往年还要繁盛密实,似乎是在弥补别的花木损失,在填补一种缺损。当然,蜜蜂于此更敏感。作为花的使者,是它们最早发现这一点,并及时地,把我从庸常的生活里拽了出来,让我得以一睹这一树的芳华。
就这样,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在春日里阳光如瀑的这个上午,蜜蜂在忙。我在看。看是默看,我确实没有出声。但在心底里,我分明在为一棵树的酣畅淋漓的开放,而祝福和鼓掌。
开放多好!开放之后还有果实,多好!
花期很短。日月绵长。
2008年3月19日于邛海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