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红楼梦》第十二回笔记,回幕:“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初读此回幕,联想到相思与风月之事,岂不是郎情妾意、两情相悦的美好情境?然事有好坏之分,欲望有两面之别,你心的正照却照不出人家的毒计;你的情用错了地方的时候,就是自寻死路。
色与情,都是人的欲望。在佛教看来,欲望之首就是淫。“一切众生,生死相续,以淫为首。”
此书第五回把一个淫字解释得十分透彻。淫有两种:好色和知情都是“淫”。“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其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面是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
而贾宝玉追求的是“意淫”,贾瑞追求的是“皮肤滥淫”。佛家讲人有欲望的淫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从中得到领悟,不能看到人的欲望的真与假,而一度沉迷其中,那样佛祖也解救不了你。
所以从上一回王熙凤去宁府之中赴宴时,贾瑞就已经见色起意,早把一个滥淫之心给深埋在身体里了。
只不过读完这两回,不免产生一种疑问,为何要把秦氏生病的过程与贾瑞为欲望而死之事相提并论?许多的红学家讲到秦可卿之死是“淫丧天香楼”。其实影射了作者家族之中的丑事,为避免家丑外扬,所以作者要借贾瑞之死来点明秦氏的那句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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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在读完此回情节时,心中不免生起难以平复的感慨:
一是对贾瑞强烈的欲望和嘴脸感到恶心,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淫,却是如此的糊涂和下作。在对王熙凤的情感上,他的内心又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二是王熙凤设计惩治贾瑞,从名誉、钱财、肉体和精神上,一层衣服,一层皮,一层肉地剥开,最后露出贾瑞的白骨,是什么理由让这样的女人如此地心狠和毒辣?
想到此,似乎翻看此一回书页,满篇都能闻到贾瑞下体的腥臭和见到他身体的血肉!
当读到他去荣府,见到王熙凤时,“满脸陪笑,连连问好”的情境,我眼前似乎有一条猥琐的癞皮狗,伸出长长的舌头,正在舔食着我脚指头间的污垢,让人恶心又奇痒无比。——有一种想狠狠地踢他一脚的冲动。
然而王熙凤却并非如此,在她的心理早已经定下了计谋。可怜那个被情迷失的贾瑞:
“‘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痛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叹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也许贾瑞是真心爱上王熙凤的,只不过这种爱在社会地位、权力大小之间差距十分悬殊,所以他的爱在王熙凤看来,是一种卑微的、低俗的情感。借平儿的话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东西!”王熙凤又怎么会正眼视之?
但王熙凤说的这段话却值得玩味——
贾府人中,可能焦大骂的“养小叔子”那件事,人人皆知。所以这里王熙凤在贾瑞面前公开说自己与贾蓉之间往来。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此时她早已经下定了整治贾瑞的决心,告诉贾瑞,我其实也孤独,也需要贾琏以外的情感安慰。本来贾蓉面貌不错,挺逗人喜欢的,但贾蓉却不明白自己的心,所以还是贾瑞你知道心疼于我。
这似乎是一种挑逗和勾引。贾瑞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撩拨,于是胆子就越来越大,竟然凑上前去要看凤姐的荷包,——要知道,旧时女人的荷包可是私密之物,一般紧贴着身体,也就是说贾瑞有进一步的行动了。
于是凤姐见贾瑞已入自己的彀中,便谎说白天要避人耳目,晚上约定时辰在穿堂中私会。那贾瑞自然喜之不尽,半夜来至穿堂之中。哪知凤姐早安排人待贾瑞进来后,两边门一关。可怜贾瑞寒冬腊月,独自苦守一夜,“逆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当贾瑞在天明瑟瑟缩缩,鼻涕长流地回到家后,其祖父贾代儒却也不放过他,不给吃喝,也不准他休息,而是跪在院子里背了十天的书。我想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一定有一种隐忍的痛——
一是贾代儒一位穷酸的老儒,深受儒家思想的毒害,自己没能考取功名,却把自己终身的宿愿都寄托在贾瑞身上。所以他才对贾瑞严格管理,至于变态的地步。
对贾瑞的生命历程,作者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正处于对异性向往的迷茫期,没有好好地引导和教育,被祖父采取围追堵截的方法进行管制。可想而知,即使贾瑞最后没有死,他在以后的生命中,心理也一定不够健康。为此我们可以想到对于青少年的教育问题,对他们的成长不能一味地用学习成绩来衡量。孩子的身心健康和他们的欢乐成长,才是我们应该引起重视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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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而贾瑞对性的需求少了疏通的平台和渲泄的机会,所以他最容易走向问题的极端,执着于自我为中心的处世观念。他在迷恋王熙凤的时候,已经达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他成长过程中对异性的渴求迫使他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思考和理解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在欲望前迷失了自己。
所以当贾瑞第一次上当后,他邪心不改,也想不到是凤姐在捉弄自己。于是第二次再去找王熙凤时,王熙凤还责怪他不守约,他可能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呢。
也许第一次王熙凤是想教训一下贾瑞,希望他及时醒悟,别再痴心妄想了。但当贾瑞厚着脸皮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可能已经触到了凤姐的底线。
如果一个普通的女人遇到贾瑞这样的人,也许当面就拒绝或者直接回避。而王熙凤是谁?是九省统制的女儿,掌管着整个荣府的财政大权,像贾瑞这样卑微的人一二再、再二三地纠缠,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奇耻大辱。所以她在第二次整治贾瑞的过程中,用的是狠毒的连环计,贾瑞就根本没有招架的力气了。
王熙凤约贾瑞半夜在她房子后面的小屋里见面,并告诫他不能爽约。看看作者写的贾瑞如何第二次赴约,又如何再一次上当:
“‘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
正自胡猜,只见黑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邦邦地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X我呢。’”
这一两段内容把贾瑞急于发泄的肉体欲望写得淋漓尽致。他回到家里,可能茶饭也不得甘味,只盼天快快黑下去。可正好家里又来了亲戚,吃了晚饭才走,于是他只有等。一方面他怕时间晚了赶不上赴约,另一方面又怕祖父没睡发现自己偷跑,所以作者在第一段里的铺排,目的是营造一种紧张的气氛,突出贾瑞那时焦急的心情。当贾瑞好不容易到达约定的屋子时,王熙凤并未提前达到,他就更加急切了,像热窝上的蚂蚁一般:是不是自己来晚了?是不是她不来了?左右都不是的样子。列位可以想想当时贾瑞的那种既急切又矛盾的心里,是不是让人感到可笑的同时又让人感到可怜。
好不容易黑屋子进来一个人,贾瑞料定是王熙凤了。所以欲望的膨胀让他顾不得分清来人是谁,只管脱裤子撩衣服准备发泄自己的性欲。作者写作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前面的铺排,一紧一松,直接把贾瑞引向一种无法自拔的精神深渊之中。
或许作者让他的欲望完全暴露在读者眼前,让人看到一个人在肉欲的迷惑下是如何的龌龊和不堪,肉体的欲望希望得到尽快发泄时的那种痛快淋漓之感,让人感到紧张、迫切、焦急,甚至于有一种期盼,——贾瑞最好能够达成所愿。
然而后来贾瑞发现此人并非是凤姐,而是贾蓉时,自然臊得无地自容。其情节一下子从紧张急切变成得可笑和滑稽,读者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在贾蓉和贾蔷的威逼之下,贾瑞不得不写下一百两银子的欠条。不过此事还未就此完结——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阶下。正要盘算,只听头顶一声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
为此我想起小时候婆婆常讲的一件事:“对人最大的侮辱,就是向人家身上泼大粪。”这是何等的一种羞辱,可能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王熙凤在第二次设计整治贾瑞的时候,先从心理上进行引诱;又从肉体上进行折磨;再敲诈他的钱财,留下把柄;最后从精神和伦理上进行侮辱,其计不可谓不周密,也不可谓不狠毒。
我每次读到此处,陡感背心颇有凉意,倘若现实中我等得罪了这样的一个女人,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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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庆幸的是贾瑞命大,并没有立即死去。只是经过这两番折腾,其下场一定狼狈不堪——
“他二十来岁的人,尚未娶亲,想着凤姐也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手指儿告了消乏’;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看看贾瑞的病,病因在于欲望不止,且在病中尚且不能自我醒悟。所以致病情越来越重,为了求得生存,竟可以到无药不吃的地步。
常言道:病急乱投医。这一日偏偏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称专能治冤孽之症。于是贾瑞急急地请他前来医治,那道士却并不开什么药方,只给了他一面镜子,称“风月宝鉴”。
这个镜子的特殊功效就在于它的两面都能照人,一面是可以看到现实之中的欲望,另一面却是欲望的结果。而贾瑞看到镜子的正面,是王熙凤的诱惑,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东西;而镜子的背面,却是一具骷髅——他不知道,那却是他生命的最终归宿。
现实中的人啊,往往沉浸在欲望的满足之上,过度地追求欲望给肉体和精神带来的享受,而看不到欲望最终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结局。纵观历史与现实,那些享受权力、拥有富贵的人们,他们一生不停地追求自己欲望的满足感,甚至把人性都可以给扭曲掉,然而到头来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富贵荣华,都变成一堆白骨。
所以作者写到贾瑞最终被欲望杀死的时候,那道人来取镜子时说了一句话:“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
欲望的真假,需要怎样去识别?
——你现在拥有的,未必是你最终需要的;你所看到的虚无,未必不是真实的存在。
所以在欲望面前,人要时时领悟,时时反醒,别成为了它的奴隶,那样该是多么可悲!
2021年7月29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