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亲情
文 诗酒年华
外甥女霞,发来一组儿子婚礼照片。我调侃,看把你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她说,您看看我爸我妈,那才叫合不拢嘴呢。我咋能没看呢?所有照片全都翻检好几遍仔细看过了。大妹与妹夫的确够兴高采烈的。手里各拿个红包,在一片笑闹声中,正朝婚礼台上走去。俩人的笑声,属于那种情不自禁的开怀大笑。没有掩饰,没有羞怯,更没有做作。然而,却始终没看到大弟、小妹与小弟的身影。随即恍悟,我们这一辈已经是霞的儿子的老舅老姨了;自然很难被摄影师关注的。
就在这当儿,思绪竟然没来由跳跃到了久远的1961年。
那年,我14岁上初中,大弟10岁上完小,大妹5岁,小妹1岁多点。年初,母亲被确诊患上恶性肿瘤。父亲先后三次带母亲去太原治病。冬天母亲撒手人寰。这一年,全家一直在焦虑无序中度过。祖母年迈眼神又不好使,却还要照看两个妹妹。尤其小妹自打出生,便靠喝羊奶过活。每天喂奶羊、挤奶与热奶这些繁琐事儿,就够祖母招架的。后来,实在应付不了;只能给小妹断了奶,并把奶羊给卖了。一天,那只奶羊竟然脱开缰绳,从好几里地外的新主人家跑回来。在门口咩儿、咩儿,叫个不停。那种可怜无助与茫然不解的神态,倒与家里目前遭遇,形成了一个本不该交叉的点位,并碰撞出刺眼火花。顿时,不由眼圈泛红心酸不已。
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第二年。前半年干旱无雨,学校为解决吃水问题,临时搬到离家不远、有一股山泉的袁家庄。老师同学们大都不太悦意。对我来说,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这样一来,就能经常抽空回去帮祖母一把。一次,离老远便听见两个妹妹在场院大声哭叫。进门才看清,小妹坐在地上,裤子已经尿得湿透,小手还在地上乱抓,已经成了两个泥爪爪。大妹站在边上束手无策,只能也跟着小妹一起哭。而祖母则跪在稍远一点的地里,艰难地用瓜铣种着倭瓜。一边忙活一边喊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好!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就哽咽起来,赶紧跑过去给小妹洗手换裤。祖母见我回来,长松一口气道,谷雨谷雨,种瓜点豆;节气不等人,再耽搁几天,种了也是白搭。
母亲去太原看病,第一次时间很短,应该是确诊;第二次时间两个多月,才是正儿八经住院治疗;第三次时间也很短,大概是复查吧。结果即是放弃治疗。第二次从太原回来时,正值放暑假,我与大弟都在家里。我们提前得知回来日期,便都站到院外的大槐树下,眼巴巴朝着远方大路眺望。待扑捉到模糊身影时,就立即沿坡飞奔而去。母亲身体很是虚弱,但看见我们,还是挣扎着紧走几步,把小妹接过去揽到怀里。父亲从口袋掏出一把糖块,递给大妹说,给你哥哥他们分几块。邻居们都闻风前来探望,母亲指着我们说,我不求能活多长久,只想着把他们成携了就好。
那年,暑假放了将近三个月。家里最数父亲辛劳。一边要抓紧出工挣工分,一边还千方百计想办法,期待母亲病情能出现转机。既请老中医,也找民间单方,还四处求神拜佛保佑。照看小妹、给母亲熬中药以及磨面诸多事儿,便由我与大弟包揽了。母亲第三次去太原前,外祖母来了。这时,大弟已经上学,我也即将开学。眼瞅着再让祖母照看两个妹妹,已不可能了,便商量把小妹临时送到三舅家照管。于是我在开学前夕,抱着小妹在三舅家里待了几天,等差不多适应后才悄然离去。
母亲再从太原回来后,身体每况愈下。我又请假服侍一个多月,直至办完丧事才返校。那个学期,压根没正经上过几天课。可期末考试时,竟然还名列全班第四名。非我脑筋聪明领会快,而是大家全没怎么好好学习。大部分时间,都去周围农村支农了。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记忆依然历历在目。母亲去世那天,我与大弟在跟前。家乡土话叫下炕。一位远房老姐姐,给母亲穿入殓衣服。完毕后,哭着对我俩说,赶紧着,快跪下哭。就这么哭着喊着,把母亲移到中间窑的一片木板上。大妹那些天也在四舅家待着。回来时,看见躺在棂前的母亲,便轻手轻脚跑过去,揭开盖在脸上的黄纸,一定要看个究竟。旁边舅妈忍不住哽咽不止,她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知晓从此便就没了母亲。
按照风俗,安葬后要连续往坟头送三天饭。记得第二次送饭,路过生产队饲养室时,正碰上几位叔叔伯伯们在那里铡草。他们停住手里活计,痴呆呆望着我仨人瘦小身影,不住摇头叹气。那同情、怜悯与无奈的诸多表情,至今仍记忆犹新清晰如昨。
安葬母亲当天,亲戚们与父亲商定:三舅家正好想要个闺女,就把小妹正式交由他们抚养;大舅母、那位老姐姐与四舅母,分别负责给我与大弟、大妹做鞋子。尤其那位老姐姐,她年龄其实比父母要大好多,再加上距离近些,母亲的丧事以及后来的三七、五七与百日,全都是她帮忙张罗的。这些年,常常会在猛然间想起这些亲戚长辈们。我们几个幼小心灵最缺失关爱之际,也正是他们处于贫困之时。但都能毫不犹豫伸出援手,足以彰显其厚道善良的仁爱之心。除却对他们感恩怀念外,有时也非常奇怪,那些年,我们几个衣服一年接着一年凑合着穿,破烂先不说,难道就都不长个吗?
转眼便是1962年,也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两个星期放一天假。一次大妹非要跟我走,说想念舅家奶了。舅家东景村就在学校边上。16里路程,如今开车或骑电摩,也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但那时路不好全靠步行,大妹又那么小,确实不是件轻快的事。大妹开始跑得风快,可没多会儿工夫,便喊叫乏了。于是就背着她走。大妹知趣,怕我累着。没走出一里地,就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这样磨磨蹭蹭,快天黑时才到得舅家。不想分别时,她却缠着要跟我去学校。多亏四舅家琴表妹懂事,把她哄到一边去玩才脱开身。她在舅家的日子,我只要有空便过去看望。她一旦发现我的身影,不管正在做什么,都会立马奔过来拉住我的手。好容易盼到了放假的星期天,便带她去相家坡三舅家看望小妹。
就是那次,我提出兄妹四人照张合影的想法。三舅很支持。当下便定好日子,并托人给大弟带信。于是在汉薛逢集的那天,大弟从家里,我与大妹从东景,三舅抱着小妹从相家坡汇集于镇上的照相馆。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张合影照上的各自模样。我与大弟站在后面,黑袄白裤白鞋,蓄着乱哄哄的毛盖头;大妹紫红袄绿格花裤白鞋,扎两个小辫;小妹穿背带裤袄,头顶梳个朝天髻,胸前挂条擦鼻涕手帕。除小妹外,我仨所穿衣服,都还是母亲生前给做的。当年风俗,孝子三年期间,要穿白裤白鞋。于是,棉裤上面就套一件白单裤。多年后,我从部队探家回来,四处寻找那张照片,也问了他们几个,终归没能如愿以偿。
初中毕业的唯一出路,便是回农村当一名公社社员。社员说苦也不是很苦。何况,大家伙一起吃的苦,其实也不能算苦。真正难熬的并非眼前之苦,而是以后的希望究竟在哪里?至于希望具体是什么,又怎样才能一步步去实现,更是渺茫得如云雾尘烟。这种虚无缥缈的梦想,就像置身于大山之下,压迫得难以喘过气来。
但最让人煎熬的还是家里。有将近一年多的光景,家里就祖母、父亲与我们兄妹五人。祖母眼睛几乎失明,白天只妹妹在家陪着。她老人家就盼着我们收工回来,能与她说说话的。可大家手忙脚乱各忙各的,都顾不上搭理自己,便只能自说自话宣泄情绪。这时,祖母的唠叨声、风箱的嘀啪声与案板上的刀响声搅合在一起,倒蛮像在演奏特殊旋律的交响乐。然而,演奏却常常因祖母的失控,而变得大煞风景。她说着说着,不由自己就声嘶力竭大声哭诉开来。说她这该死的却不去死,说母亲不该死却丢下一大家子自个走了。此时此刻,谁去宽慰都无济于事,便只能于沉默中也跟着伤心抹泪。
偶尔,我与大弟忍不住,也会跑过去吼几声制止。现在想起来,人老了真的好可怜。尤其处于困难年代,寻常百姓家的主要精力,都在考虑如何填饱肚子不挨饿,好像能把热汤热饭端到老人面前,就算尽了孝道;谁还想着分出点心思,去顾及老人的孤独与心酸呢。记忆中,祖母早先吃饭很讲究的;这会儿,我们做的饭,她却每次都说好吃。谁心里不清楚,就几个不会做饭的人,能做出什么好饭来?凑合着把生的变成熟的就算很不错了。
祖母一直对我很宠爱。即便有了弟弟妹妹后,仍然庇护如初。其原由大概我是抱养的缘故吧。可小孩的天性,有时却难以捉摸。不管祖母如何倾心对我好,自己对母亲总比对她要亲近许多。弟弟妹妹懂事后,肯定也清楚我的身世;但自小经过苦难结成的亲情,已经永远把我们紧紧凝炼在了一起。这大概就是天意,最起码也是缘分无疑。
后来有了继母,也多了一个小弟。尽管关系在无形中变得有些微妙,但毕竟重新有了个完整的家,而且我们几个都一天天在成长。这应该也是天意缘分所定吧。有件事,一旦想起,就心疼无比。继母第一次来家里,刚被招呼着坐到炕上;大妹不用谁去教,便乖巧地依偎到了继母怀里。她实在太渴望能得到母爱了。
再后来我应征入伍,从此便远离了故乡。虽然与弟弟妹妹见面少了,但随着如梭岁月的变迁,不仅亲情如故,而且彼此间的牵挂还越来越浓郁起来。
……
思绪飞扬,往事飘至;遐想不断,感慨颇多。但这些念头,却只占了瞬间的工夫。于是,便在手机上打了几行字:印象中,你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可如今也六十好多了;小时候有那么几年,的确苦的很。霞肯定感到突兀,且莫名其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现在都好过了。
是的,都好过了。可同时,我们也都老了。
(2023年8月25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