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童工”让我想起当年的弟弟
——我读宋春晖老师的《那年14岁丨我在汝城小垣当童工》
1、
1980年,国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我开始读高中。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因为调皮,还没有升入初中。留了两个年级,正上着小学五年级。
那年春季的一天夜里,母亲和我以及姐姐弟弟,正在镇子上的家里熟睡中。铁皮的大门,被一阵阵猛烈的“当当、当当”的敲打声击打着,伴着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大婶子,大婶子,我是余粮——你大侄子!俺大叔腿伤着了。不过,已经被送进医院住上院了,你别担心。明天一早我去上班的时候,你提前收拾一下,我把你送去医院……”
余粮是父亲单位上的班长。母亲一听是紧张的,立即披上外套去开了门。开门后,那个叫许余粮的“大哥”,再次重复着他刚才在门外一边敲门,一边说过的话。那人是坐了晚上从城里到镇子上的火车,下了火车,也没回家,直接带着单位嘱托,来到了我家。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去了城里。半年后,父亲才回家养伤。
由于父亲这次工伤严重,虽然他才刚满五十岁,在单位领导关怀下,还是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按照当时的有关规定,在城里退休的人员,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
当时父母亦喜亦忧,喜的是可以解决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忧的是哥哥已经结婚,而且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做了一年的保管和会计之后,已经被推荐去了城里的化肥厂,虽然还不是正式职工,但也有了让左邻右舍羡慕的“城里工作”。而姐姐高中毕业后,被家里给订了婚。由于姐夫比姐姐大三岁,也够上结婚年龄了,打算在这年年底出嫁。
那么合适的人选,就只有在我和弟弟之间选择。这年暑假后如果没什么意外,我升入高中。弟弟开始上初中了。
母亲就去父亲的单位将此事和领导做了详细的说明,并把自己的担心讲给领导听:“恁要是要女孩呢,刚刚十六岁,够上年龄了;恁要是要男孩呢,才十四岁,……”
像父亲那种以搞运输为主的单位,还是喜欢男孩的。所以,单位领导几乎没加考虑,就否定了母亲道:“这个女孩能上高中,说不定将来还能出息个人才。这个男孩子光留级就留了两次,也别指望他上学有出息。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机会接班进城,弄不巧将来就会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来。”
领导把话挑明了,可是心慈的母亲说:“您说的也是。可是这个孩子满打满算才14岁,忒小了……”
母亲是不舍得了。
领导却斩钉截铁:“没事儿!小,怕什么?又不是定住不长了。先多虚上两岁不就行了吗?”
原本弟弟在家最小,只知道调皮,常常不是爬树掏鸟窝,就是下河去捞鱼,和小伙伴打了架,被人找家来也是家常便饭,而且哪里危险就去哪里。父亲常年不在家,早年间,比弟弟大了十多岁的哥哥,像个小父亲,就由哥哥管着弟弟,却因为后来哥哥也进城工作了,就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
母亲想,既然人家单位上给出了这个门路,就让弟弟去好了。没准早早离开家,锻炼锻炼,未必就是坏事。
于是弟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童工。
2、
父亲的单位最早在我们镇子上成立于建国前的1948年春天,由当时散兵游将般的运输队,成为有领导有组织的“搬运工会”。
由于我们镇子是泰安地区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镇子,地处津浦铁路线,交通方便,商贸往来频繁,生意繁荣,搬运工会的成立是当时镇子上的一家大事,据说搭戏台唱了三天大戏来庆贺。后来整个搬运工会于1957年整个搬进了泰安城。这个搬运工会就成了泰安县第二运输公司,也就是现在的泰山脚下的“交通宾馆”前身。
当时的条件远没有现在的好。而弟弟刚去了之后所能干的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缝缝麻袋口——麻袋里是大豆花生栗子之类的农副产品,送到外贸上去;或者整理归并一下麻袋等等。乍从家里去了,一下有了不在学校受老师管教和不学习的轻松,更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好玩,而完全不知道此后生活的重量、枯燥乏味,更不知道人心不古、世事难料。
为了少受欺负,搞好人际关系,正如宋春晖老师那样,在宿舍里给同事们打洗脸水、提开水、打扫卫生,替别人买个什么东西、捎个饭等零星小活儿,弟弟跑在前面。
那时弟弟脏了的衣服,到下班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经过六十里路,带回家,依然让母亲给他洗,洗好晒干,等下一次回家,再把脏衣服带回来,换回洗好的。而这样久了,他自己倒是嫌麻烦了,就对母亲说:“反正在那里下了班也没事,我还是自己洗吧!省得来来回回带着,麻烦!”
有时候,干起活来,难免会把衣服撑开个口子,裂开个缝儿什么的,弟弟不会自己缝,也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就用身边断不了的伤湿止疼膏当了胶布,哪里裂了,就用一贴或几贴止疼膏给糊上了。浅颜色的衣服还好,深颜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太明显了。他就学着自己从家里拿根针,再去上班的时候,就自己缝了,像缝麻袋包,针脚长长的,要有一寸长,他自己还守着母亲笑着谝自己的能耐,这让一向心软、做针线活又一向格外讲究的母亲,心疼得不行,同时眼里也有了泪花,轻轻地道一声:“唉吆歪,看看,俺这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了……”
母亲在弟弟再次上班走了之后,就会一个人泪如泉涌,想起她从小离开我姥娘的不易来,一再心疼着弟弟,而她又不能跟在弟弟身后照顾他,更不能离开父亲去城里经常看弟弟,只有这次弟弟去上班了,盼望着弟弟下次休班回家尽量做些弥补。只有再次看见弟弟好好的了,才真正放心下来。
而聪明的弟弟为了不让母亲挂着他,只有报喜不报忧。
弟弟每次出现在母亲面前,都是笑吟吟得不当回事儿,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而弟弟因为在单位上年龄最小,在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肯定遇到很多苦恼与困难,究竟吃多少亏和苦,受了多少委屈和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在之后不久,他开始下决心拜师学武术,就能猜想得出来。但到底是父母言传身教,与人为善,以和为贵,不敢惹是生非,“吃亏是福”,才能保平平安安。
3、
有一次,弟弟发了工资,骑着自行车回家。行之路程的五分之四处的一座桥下,也就是快到家的时候,刚要拐弯下公路,突然从桥洞一边的玉米地里蹿出来两个黑影,都戴着面罩,让弟弟:“把钱掏出来!把自行车留下!不然要你命!”
此刻的弟弟是内心慌乱的,但是有那么一刻,他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做坏事的是你们,又不是我。我害怕什么呢?
于是他不慌不忙,打下自行车,对那两人说:“你们是一个一个地上呢?还是两个一起上?”
这下轮到那两个戴面罩的人害怕了,一溜烟不见了人。这件事,让弟弟自豪了好久:肯定是小毛孩子!要是大人,我怎能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但总是一人吓跑了两个人,令他神气得不轻!
但是通过这件事也让他更加分清: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哪是好事,那是坏事。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是他作为童工,早早离开父母、离开家,早早成熟的代价。也是让许多邻居们错以为他是我二哥的原因:显然他比我成熟得多。
4、
犹记得弟弟第一个月发工资之后,拿回家来,高兴地对母亲说:“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二十七块九!”
是的,那时奶奶每到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兄妹四个发“磕头钱”,最多得五毛钱就是好的了。常是三两毛钱。
人真的是会“财大气粗”,从小一点都不小气的弟弟,就开始对上学的我说:“二姐,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往后你要买书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就行!你喜欢写日记,买日记本,也别不舍得、不好意思张口。”
姐姐结婚后,因为经济困难,尝尝愁闷苦脸到父母跟前,又不好张口。善解人意的弟弟,就会向姐姐打探,当知道姐姐是因为经济原因时,就会在发了工资时给姐姐两块钱,姐姐就会有了买盐买酱油醋和针头线脑儿的钱了。
而父母不舍得要弟弟的钱,只是象征性地留下一点,告诉他穷家富路,在外面不能缺了钱,尤其是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好饭。
5、
14岁,不过是一个刚刚从童年成长起来的少年,离成人还有四年的生命历程。尤其是男孩子,原本是上学的岁月,原本是依然爬树掏鸟窝、下河去捞鱼的调皮鬼,却成为一个小小童工,想想都让人心酸。不仅像宋老师那样在舞勺之年,告别了学校,从此再与学校无缘。而是自食其力,还要让父母放心,并且顾及着我和姐姐二人。让14岁成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开始,也是从这一年让他开始走向成熟。
后来弟弟在单位上将在学校没有受到的教育,通过自学,拿到了初中毕业证,多多少少令人感到有一点欣慰,并且喜欢上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今天的弟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开始领退休金。由于早年间结下的同事之情、兄弟之情,弟弟还会经常去城里。面对世事沧桑、人员生死别离、曾经的恩怨,弟弟也早已看开。只是他会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当中,就是我上学少,文化浅,才在外面吃过大亏。
而令他欣慰的是,他的一儿一女都圆了大学梦。
这是当年童工出身的弟弟所不敢想象的,,正如晖哥历尽磨难,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成就一样……
2023、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