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腔粉墨是梦
近日在抖音上,常听一首二胡秦腔小过门,有懂得人说这是秦腔《金沙滩》的《困山》曲,悲郁、孤愤,声声泣泪,一弓一弓都拉在心坎上。
秦岭沟大山深,人说话得喊。秦腔,大西北人的魂,如果一日不听,吃饭不香,睡觉不稳,做啥都没精神。
大年初一刚晌午,雪花零零星星的飘着,从礼堂院子传来震天庭的锣鼓声,坐在屋里看电视的男人和女人,把瓜子往笸篮一扔,站起来就走,炕上压摞摞的娃娃们撒腿跑往大队院子,扒拉开腿从缝隙钻进里圈,捂着耳朵绕着响鼓或站或蹲围成一圈。吴老汉披着羊毛皮袄,穿着粗布对襟衬衣,双臂像打铁般用力地捶,皮袄的两只袖子在地上有节奏的跳,皮袄便跳在地上,羊毛卷上沾着玉米草,吴老汉敲得热气腾腾。邵老汉畅着黑棉袄猛力得扇着金钹,一个盘扣断着对着人群指挥。吴老汉看见熟脸都露面了,罢了手说:“召集大家来是为了商议今年邀请县剧团来庄上唱戏的事。”
乡人在地里一年忙到头,终于可以借着唱戏这几天歇一歇了。腊月,凤县各镇都要演那么三五天的戏,戏大多是从正月初六开始,在正月十五形成演出高潮。正二三月间,隔三岔五听说哪儿唱戏,听着心里就热闹。
记事起,母亲揉面时嘴里常哼秦腔,也有眉户、碗碗腔。一次我问:“妈,你哼的是啥呀?”,母亲说:“秦腔!”,“大声唱呀!”“你听不懂!”
开戏的前一天,香草推着架子车用了一天的时间,从隘口把外(wei)婆拉下来,一同下来的有一条大黄狗和两只老母鸡。脸像开着菊花的老外婆,迈着小脚,扶着吴家院墙,颤悠悠咯噔咯噔的走进吴家大院,见了吴家孙子的姑姑,生怕自己听不见似得高喊:“就你一人来啦,娃呢?”吴家姑娘说:“都来了,来了三四天哩!一家六口,不来不成,看戏是大事!”
初六是个好日子。这天乡人们的饭格外的早,碗一搁在案上,就葡挞葡挞往大队院子赶,等着迎接剧团。吴家孙子所在的庄子有个礼堂,平日演电影,一张电影票贰角。在正月变成戏院,不收门票。县剧团的两辆大卡车隆隆的停在院子,四五个小伙跳上车,把戏箱子递给围着车举着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刀刀枪枪被小土人们抬的扛的抱的,就像花果山上的小天猴吵吵闹闹像谁家过喜事。
庄子人争着拉剧团人到自家吃饭,因为还在年里,各家有的是大片子肉。吴老汉把团长和三个角儿邀请到自家,梨木雕花八仙桌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堂屋,上摆着八大碗,用土瓷碗盖着,一盆烧的旺旺的红炭火放在下面。吴家孙子看来了剧团人,挤在桌角儿旁边,任吴婆怎么哄拉并许愿再给她买一盒摔炮,她还是抱住桌子腿不撒手。吴老汉请剧团人上座,把孙子压在自己的怀里。
演第一场戏被乡人称做挂灯,挂灯戏往往是剧团白送的。开戏前,领导会讲一些话,还会燃一挂鞭炮,娃娃们涌上前去拾炮,被“歌星”的《两只蝴蝶》推回来。歌星在台上扭迪斯科,台下的年轻人鼓掌叫好,男青年也跟着扭。老太太小声嘟囔说“胡骚情!”,大爷小声骂“啥嘛,牛鬼蛇神,不成体统。”。
这几天整个村子空巷空屋关门上锁,鸡猪饿的挖墙啃土,人也不在意,人都集聚在戏场。白天演折子戏,晚上唱本戏。白天的戏没有彩,太阳盖了灯光,画再浓的妆,穿再新的戏服,也不新鲜。戏场照样有一大抱的人看戏,都是本村本庄的人。吴老汉嘴叼着旱烟锅子,烤着炭火一边看,一边给旁边年旺讲戏。吴家孙子不喜欢秦腔,原因是大花脸,那声音一起,能把脖项撕开,她感觉把广播都震的战战索索。
乡里人看晚上戏十。二点后,街道就开始拥挤起来。一辆突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停戏院门口,车厢插着密密实实的的老汉老婆娃娃媳妇,他们纷纷从车上跳下,同时下来的还有方凳,条凳,椅子。跟着自行车队也歪歪扭扭绕过拖拉机进了场,车铃像爆豆,拐拐扭扭的驶进戏场,一脚点地,车队到地。有些人把车往墙上一靠,转身就扎进掀牛的人堆中。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这是个牌桌,只能从争辩声中分析,又为牌局争输赢。走路来的人,也不急着进场,凳子压在掀牛人的后边,把腿抻得直直的歇脚,他们一边嗑麻子一边说淡话,三四个小时不离散,而圈子是越来越大。当舞台灯亮起来,才和庄子的人提着凳子进入礼堂。
在礼堂前,学校的操场是戏场,操场一端有舞台也是戏台。开戏前几分钟,秩序最为混乱。踩点来的人把凳子高高举起,找到自家娃娃,把凳子压插下去,一旁的娃娃炸叫:“叔叔,你压我脚了。”叔说:“你挪一挪,让叔放个凳子。”娃把凳子贴在妈的身上。一位哥头顶举着一盆红朗朗的炭火挤过来,嘴里不停地说:“让一让,火来了。”腿向一边倒让出一条道来。有人小声嘟囔:“早点来嘛,这会子人多的,把谁烧伤,咋办?”。“想早来,娃他妈把屋里莫安顿下。”音刚落下,戏就开演了。
七点刚过,舞台上的喇叭就喊;“观众同志们,今晚演出《三滴血》。”有人站起来喊“不吵了,不吵了,坐下,坐下,戏开演了。”吴家孙子的父母都没来,两个凳子被人挤在一起。她站起来找,乌泱泱的一片脸。最外一圈,凳子上站的都是人。她走出去,一圈人墙把场子围住,只能看见人的背身。只好往戏场外边走,看见财政所背墙窗台上也满是人,窗台太窄坐的很委屈,攀着钢筋站着,身子又不直溜站的很痛苦。吴家孙子看见秀丽拉爱玲,原来一些人坐在檐角边的麦草垛子上,这是个好地方,坐着舒服,看得清,却听不清。她朝秀丽喊:“我大(da)我娘(nia)在哪里?”,没人应和。头发一阵紧,一把抓住,是一个干枯枝,一个男同学骑在核桃树上。顾不上怒骂:“看见我大我娘在哪儿?”树枝朝那边指点:“在那边!那!”。吴家孙子往那边走,院墙旁边角角上停着几辆拖拉机、自行车,上面也坐着人。香草把架子车车辕搭在拖拉机上,坐在横辕上,父母站在一边和她拉话。车厢里铺着麦草被子,女儿和外婆坐在里边盖着大花被。
彩条布扎箍的小吃摊,有几家灯黑着,有几家亮着十五瓦灯泡,晕黄的光只能照草帽大的地儿,恰好照到食客的碗。走进王爷的棚子,一位远乡的婆喂孙孙醪糟,孙子喝一口,看一眼戏台,婆生气的嗔骂。旁边蜂窝煤炉子上烧着一个钢筋锅,锅里的豆腐和葱花像牡丹的开着,却不见主人。
因为团长在吴家吃饭,吴家孙子可以站在乐队后面戏。巷道的娃娃们踮着脚尖攀着戏台子,仰着小头看演员脚上靴子。哇呀呀的红花脸,吹胡子瞪眼在戏台上转圈,火红的髯口在双手之间抖动,黑皂靴一踢,土就扑在娃娃黑峻峻的脸上。拉板胡的人是个秃头,瓦铮光亮,很抢眼。头和身姿随着节奏不停的摇晃。敲锣人站在他旁边,眼瞅着台子,心绪向着二胡。二胡不拉了,锣便有板眼的响起,锣铂哑声了。忽然一声锣一声梆子,家伙声就像下冰雹又密又急,叮叮咣咣,哐啷哐啷,激声昂乐,令人血脉喷张。周仁的哭歌开始了。吴家孙子看不懂也听不懂,她只看演员,碎步下场的演员,刚走到幕后,就大步流星走到幕的那边,接过别人递来的茶壶,咕咚两口,把茶壶推开,又摇摇摆摆上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衫小丫鬟,坐在靠墙梳妆镜前,一边用棉点着粉扑面,一边清唱“清风徐来送凉爽……”。只见她音不落,起身站在幕后,吴家孙子盯着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丹凤眼,真好看。吴家孙子惊讶一声,这不是在家吃饭的演员么,扮上相就认不出来了。“衙役军卒”坐在戏箱子猜拳,听到台下鼓掌,起身往台上看,杀狗劝妻闹得正欢。
在开演前,会演一段精彩折子戏等候观众。又有几个小番围着一员头戴七星额的女将打斗,女将花枪绕的滴流的圆,小番的枪飞过来,女将枪挡脚踢小旗顶,七八条枪冲到东冲到西,冲到北冲到南,小厮们在台上翻滚打鹞子,突然锣鼓声停,急促的梆子声起,全场哑寂,只见女将金鸡挺立,一枪就直挺挺的站立在绣花脚背上,女将慢慢慢慢俯身俯身,那条腿转转转转与身平,忽然一蹬,花枪飞起,直直立于女将的脚掌,“铛!”锣声猛烈一炸,台下齐吼“好!”掌声如汹涌的波涛,从四角涌到场子中央,再涌到台子上。真是绝技!再妙不过的是,小姐坐在太师椅绣花,线用完了,抽线合线,一头在“门扣”上拴个扣儿,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黏在手心,跳上椅背的圈梁,稳稳当当的站住,脚轻轻的行,手飞快的撵,小姐捏着这根“线”扯一扯,拉一拉,末了还用手指在这根“线”上嘣嘣嘣弹三下,线就吱吱吱的响三声,轻飞落地,下腰卧鱼,兰花指翘翘的穿针引线。吴家孙子睁大眼睛查找小姐的绣花线,一丝都没有,没有线怎么绣花,可小姐的花绷上却是一紫一红鲜牡丹,还飞绕了两只彩蝶。丑角总是白眼窝,男的吊着一串山羊小胡子,女的腮帮子上庑一个豆大的黑痣。弓着个腰出来,按着板眼缩头缩脑像个乌龟。丑角很少唱,就是来逗笑的,念白常常是高起低收。丑角有时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还有捧哏的,乡音俚语,不时抖出时下的流行话,台子下面就咕咕嘈嘈,笑笑哈哈。《看女》任柳氏就是硬亢丑角,人都爱看她,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戏都完了,人们还等着任柳氏出来和大家握手哩。
戏结束了,有些人在砖头瓦块间拾遗,总能捡到月娃的一只虎头鞋,女人的一个银耳环,是看戏鼓掌落下的。
常想,秦腔唱了几千年,绵绵不断,哪有那么多的故事?回望大陕西,千门万户,一座座庭院,推开哪家,谁家没有骨也铮铮,血也滔滔,大喜大悲、大凶大吉的沧桑离合的故事。还有那秦岭窝窝的西安城,满是京华烟云,能没有棱骨分明大忠大奸善恶有报的悲剧。三秦人爱秦腔,那是爱到骨子里头了,经常就有这场面,台上李遇春唱“家住陕西韩城县”,台下万人接唱“杏花村里有家园”。一时分不清台下台上,戏内戏外。
唱秦腔听秦腔吴家孙子认为最适合的场所不是在戏场,而是在秦岭的深山里。山是一溜得绿,天是一汪的蓝。站在上面唱了一段“蓝屏山祭东风我草船借箭,把曹兵人和马一火皆燃……”那种酣畅淋漓,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快意。
其实秦腔天天都能听到,吴家孙子几十年后的今天听秦腔就有了一种孤独感,仿佛感觉时间又远又近,日子变成了发黄的旧照片,想起她爷她大她娘的秦腔,吆-呼-嘿。